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沸【完结番外】>第39章 浮光掠影

  风雪复起,游行队伍完全乱了,乐器相继摔在地上,伴手礼撒落,香薰和花果子被抱头奔逃的人群踏烂。

  信差鸟嘎嘎叫着,逃窜时被崩飞的子弹射中,钢羽自炸开的花瓣烟雾里旋出来,斜斜掠过某个倒霉鬼的侧颈,带着串热烫的鲜红钉上墙跺,羽根仍细细颤着。

  街帘眨眼被泼了捧血,阮筝汀缩回沾脏的裤脚,一手按着耳朵,偏着头,飞快向电话那边的人交待情况。

  附近花箱翻倒,贝壳碎裂——有几人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扑进侧巷,撞到了已然休眠的青马,保温箱嘭嘭倒了两个,花苗摔出来,又被踩得稀烂。

  阮筝汀啧声扯过机械马,却在纷繁环境音里隐约捕捉到子弹上膛的动静。

  他心口一紧,寻声抬眼时,蓦地对上某只小机器人发红的眼睛。

  “清理对象已锁定。”它攀着墙,露出半边身体,冲这边缓慢抬起手锄,绽开个程序设定的微笑,“工作开始。”

  “机器人有枪!”阮筝汀飞快拉过最近的小花童,矮身躲在机械马后,“别往那边跑!”

  四周乱哄哄的,没多少人听,警告与枪声前后脚响起,腿部中弹的男人哀声念叨着“救我”,咬牙爬过来时,被一枪补中脑袋。

  阮筝汀拧眉别开眼,一手捂住孩子眼睛,一手摸索着设置过机械马的追踪模式,甩手往屁股上一拍。

  在青马拖着一车鸡零狗碎扬蹄冲向小机器人时,他抱起小花童,拔足喊道:“跑!”

  反应过来的几人慌慌张张跟上他。

  阮筝汀的外显屏障挂在喻沛身上,他俩等级差依旧很大,他不能跑太远,拐过五百来米,领着人躲进附近门店后就把小孩放下了。

  “哥哥,你是特殊人类吗?”小花童糯糯地问,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不是哦,”阮筝汀半蹲着,给她正了正发间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发丝理好挂去耳后,温声回道,“别害怕,你有哪里伤到吗?”

  小花童摇摇头,冲他笑得很甜。

  “乖。”阮筝汀撑膝站起,转身对余下的人报过警号,安抚道,“警署的人等会就到,你们——”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声,他似有所觉,折身一把握住了捅向腹部的匕首,愕然道:“你?”

  小花童依旧笑容烂漫,仰着头甜丝丝地说:“哥哥说谎了哦,我给你的礼盒明明变色了。”

  她左眼眼尾延出来一朵月季,红色,颜色很浅——那是旧时休曼研究所人员的纹身,也是如今茧术成员的标志。

  枪声逼近,那几人尖叫着,又争先恐后要从门口挤出去。

  针剂推入血管,阮筝汀向后跌坐在地,这才感受到手腕处正泛起细密的痛感,像被毒蛛咬过一口似的。

  与此同时,成串的子弹卡进青马腹腔齿轮,直接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

  土石乱飞,发焦的花泥间,砸下来一颗半毁的机械脑袋,红眼睛吱嘎转向主街,卡壳道:“清理对象已已已……”

  街巷那头,喻沛掐着两个暴徒的后颈往中间猛撞,又卸过身侧人的匕首,直接喂去对方嘴里。

  羽翅屏障却在这时散去,腕间缠着的络丝同时断开,他惊疑不定,回头朝向塌掉一角的墙垛厉声喊道:“阮筝汀!?”

  雪豹蹿过去。

  风雪长啸,呼唤与铃音化作针砭,生生锲进阮筝汀耳朵里。

  药物起效,他抓扯着胸口的肉半蜷着,在剧烈的耳鸣中,恍惚想起刚定居塔沃楹时问过的那句话——

  “萨姆尔语,为什么少用于婚礼?”

  那是他刚入西约亚不久后的某个假期,正赶上春日里的婚嫁游行。

  那会儿他十六七岁,脸颊却没挂多少肉,整个人细伶伶的,裹在肥大的连帽外套里,下摆及踝,远看像个阴郁古怪的小巫师。

  “词量有限,从祭词里引申显然不合适,从颂词里选择又怕压不住。”瑞切尔神色很淡,“况且,庆典这种东西难以界定。酒酿和做爱是狂欢,血液和支离破碎的肢体也是狂欢,人类总是缺乏共生意识。”

  “蕃昌滋生动乱,美满孕育苦厄。”她率先转身离去,“对了,你交上去的居住星申请只有迦洱弥纳通过了,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他垂着眼睛静静站了好一阵子,如同一粒灰扑扑的石子。

  婚礼游行队伍像条彩色的河,从他身边活泼生动地流过去,彩带和花瓣都是迸溅的水珠,偶尔会落在他身上。

  待他转身时,瑞切尔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想跟上去,刚一迈步就踩到了黏着的菌地,或者说是沼泽的边缘。

  他的身量缩小,沼气升起来,视野里充斥着迷离的彩光,烟团似的包围住他,再稍一旋转。

  “阮筝汀!”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用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光斧一般劈开了层叠的雾霭。

  长持的哨声消失,耳中重新被噪杂灌满。

  那道呼唤却像条不起眼的细尾鱼,滑进杂沓环境里,遍寻不再。

  枪声、惊惧叫喊、歇斯底里的咒骂、以及绝望非常的捯气音,他被逃跑的人群踢过几脚,勉力睁开眼睛。

  烈日当空,光明神像雕塑上伏挂着一具无头尸,左腿皮被剥下一半,血流蜿蜒而下,汇进中心广场的圆形浮台上。

  城庆日的横幅和立板已经毁坏,现下堆着几具年龄各异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混合后的体液正顺着石阶淌下来。

  黑亮皮靴在血泊里碾了一下,暴徒冲天开过一枪,恶声恶气道:“还有没有特殊人类!?”

  “这里,”有人把身边毫无防备的女孩猛地推出去,又在对方被爪刀勾穿肩膀暴力拖走的凄惨叫声中,重新缩回鹌鹑似的人群里,“她是,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暴行,这是不可宽恕的暴行。”有人向着太阳的方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被身边人一脚踹翻:“他们是怪物,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彩带沾染着鲜血和火药的味道,庆典彻底被激进分子搞成了反特殊人类暴恐运动。

  有人举着新修订法案,站于高处振臂嘶喊:“凭什么他们拥有特权?!凭什么量刑不一?!基因突变形成的缺陷何以成为犯罪的遮羞布?!”

  “哨兵仗着自身能力无恶不作!而向导在教唆!在蛊惑!他们吞吃灵魂,捏造事实,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他们明明是异端!是灾厄!”

  “这是人类灾难的起点!归还我们安定的生活!”

  “杀死他们!烧光尸体!”

  “还有谁是特殊人类!?”

  有小孩子哭得打摆,噎声指过来:“阮……阮……”

  “跑,”有人攒足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稚嫩颤抖的声音穿过癫狂人群,像是暴雨夜轰然落下的惊雷,“跑啊!汀汀!”

  他借着力劲提气奔出去,又惊又怕,吞咽间嗓子里俱是咸腥气。

  “抓住他!”有人在身后暴喝,“抓住那个小崽子!他是向导!”

  十一二岁的幼崽,视线是那么低,任何高楼都是森寒冷酷的钢铁巨兽,任何生人都是青面獠牙的伥鬼。

  他拼命地跑,带着哥哥的叮嘱跑。

  眼泪不断蓄起又被匆忙抹掉,额头的伤口裂开,血液滑进喉咙里,甜腥一片,胸肋灼疼,失频的呼吸节奏刮得每段神经都在无声尖叫。

  子弹和刀刃擦过身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头晕眼花之际,有头雪豹自转角撒足奔来,威风凛凛,悍然从他头顶跃过去,一口咬住了追杀者的脖颈。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只精神体,猝不及防撞上某人的腿,对方面色不虞,摸他头发的动作却很轻柔。

  “亲爱的,”男人把他推去身后,又给他挂好屏障,笑着说,“我们在休假。”

  女人二话没说,揪着一个暴徒的领子丢撞上墙,顺手扯过对方项链当成发绳束起马尾。

  “好吧,长官。”有暴徒凶狠地扑上来,男人踢飞刀具,一拳揍上对方面门,“你还凶,你搅黄了我的约会!垃圾!”

  打斗结束得很快,等男人把他从屏障里抱出来时,血液和泪水已经糊满了整张脸。

  “雪豹?”男人侧耳听清他嘟囔,问身边的伴侣,“你把精神体放出来了?”

  “就这几个杂碎值得我放精神体?怎么,他喜欢雪豹吗?”女人把包上的毛绒挂件取下来,放进他手里,声音轻下来,哄着,“喏,别哭了,崽崽。”

  “宝贝,”男人牵着袖口给他擦脸,“你是特殊人类吗?叫什么名字呀?家人呢?”

  “我不是!”他打了个惊嗝,挣扎着要下地,“不要抓我,放过我……”

  下一秒,那两人却像流沙一样散掉了,抱着他的手臂一松,他跳下去,落地时双腿发软直接扑在了地上,挂件摔出去老远。

  灰尘蓬起,周遭所有事物都在飞速消失,恍惚间有只手穿透迷雾伸过来,虎口落着旧伤,掐住他下颌用力往上抬。

  “看着我!”枪茧磨得他唇腮发疼,对方另一只手捧过他侧颈,焦躁喝道,“阮筝汀!你看清楚我是谁!”

  叮咚。

  那像是风铃被撞出的动静。

  他像是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呼吸,胸腔闷堵倏然一散,鼻间尽是风雪轻甜的味道。

  阮筝汀瞳孔僵缓一动,又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捕捉到某个熟悉的面孔,撇着眉毛,小声确认道:“喻沛?”

  “嗯。”旋即被对方握着后颈按进怀里,一点一点捋过脊背,“你在搞什么,一个小孩子都打不过。”

  阮筝汀只是呢喃着这个名字,数十秒后才反应过来:“她是……”

  “我知道,她是茧术的人,已经敲晕押回警署了。”喻沛听他呼吸趋于平缓,说着便要松手离开。

  “他还好吗?”有警员取完证,上车时友善问道,“需要去医院吗?”

  阮筝汀没说话,只是突然发起抖来,更深地躲进他怀里。

  喻沛有些不知所措,悬于他背上的手僵过几秒,又落回去:“不用了,我等会带他回署里,你们先走吧。”

  警用悬浮车拉着警笛飞远了。

  “阮筝汀?阮向?房东先生?”喻沛腿都快被他压麻了,不得不拍拍对方后背,出声提醒,“都走了。”

  “喻沛,”阮筝汀肩背仍是紧绷的,手指有些痉挛,堪堪抓过他外套背部的防风片,略显无助地嗫喏着,“雪豹呢,你把雪豹放出来好不好?”

  片刻后,有尾巴盘上了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