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岸潮>第35章 | 35.辩驳

  【他以为生活已经越来越好了。】

  从电影院所在的路段到水和街一共十站地铁,中途换了两条线,将近四十分钟的距离里苏隅走得浑浑噩噩,出站换乘全凭身体记忆。最后搭坐的三号线没什么人,苏隅找了个位置坐下后就没再动弹,静静地盯着对面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出神,直到列车到达终点站的播报音响起,偌大的车厢里人都快走空了他才想起要出站。

  耳边播送的是一个陌生的站点,苏隅走出车厢,对着路线标识看了快一分钟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坐过了站。

  顺着人流,苏隅找到往回走的线路,重新走进车厢里时蓦地生出就这样一直坐下去也不错的念头。

  群里早就炸开了锅,那几张照片之后陆续有人出来发言,有讽刺辱骂的,也有跟风附和的,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这种时候人们总是异常活跃,消息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勤,苏隅全都无暇理会。

  他满心满脑都只装着一件事——温茹也在群里,这会儿估计早看到了,可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一点动静也没有,既没打电话来质问,也没发任何消息。

  越是平静就越是令人不安,苏隅不敢去想她看到后会是怎样的心情,是失望?还是震怒?亦或都有之。

  这些未知如同一把悬而未落的刀,只等着某一刻一挥而下,斩断所有希望。而在这之前,他已备受凌迟。

  再想逃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可以在两趟地铁中来回换乘上数十次,却不能不回家。

  走在坑洼的小巷中时天幕已经完全黑下来,云层厚重,月光稀薄,星子也黯淡。水和街面积逼仄,屋落巷道排得紧密,家家户户的灯火汇聚在一起,将苏隅的影子照得愈发深邃。他踩着这片漆黑往前走,仿佛看到浓黑之中伸出数只无形的手,拽着他往下拖,他越是靠近家门,就越是步履维艰。

  院里开了灯,最外边的门大开着,就像是专为他留的一样。苏隅深吸了一口气,放轻了步子进门,看见温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虚空的某处发呆。

  只一眼,苏隅就知道,温茹什么都看到了。也许是知道了毫无转圜的余地,真到了要面对时反倒释然起来,苏隅出声唤她:“妈,我回来了。”

  温茹迟滞地转过头来,勉力笑道:“好,你先坐下,妈妈有话跟你说。”

  沙发陷进去一角,苏隅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问:“你跟妈妈说实话,群里的那些照片,是你跟顾淮吗?”

  “是……”

  “那你们……”温茹没能讲下去,换了个说法给苏隅找理由,“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最近是得罪了什么人吗,惹得人家要拿这种事来编排你?”

  她言辞委婉,话语和神态无一不透露着殷切,可苏隅看着她那双逐渐漫上水汽的眼睛却撒不出谎来。纸是包不住火的,他不想自欺欺人,那是对所有人都不负责任的行为。喉间苦涩发紧,他艰难地咽了下唾沫,颤声开口:“妈,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喜欢他。”

  温茹眼眶瞬间红了,像是无法理解似的喃喃自语:“可你们都是、都是男孩子啊……”

  “妈,男孩子之间难道就不能相互喜欢吗?”苏隅在她面前褪去了往日里的沉稳,仿若一个蒙昧时期的幼儿那般露出了茫然和困惑,“可是并没有哪条明文规定我们在一起就是错误的啊……”

  “法律是没有规定,可世俗的目光和言语就是无形的条框,这是约定俗成的道理,我们跳不开的。”温茹抹了把脸,尽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你知道街坊邻居们都是怎么看的吗?妈妈在群里看了一下午,心也跟着被刀割了一下午。”

  苏隅垂眼看着地面没有接话,温茹抓住他的手,语气近乎恳求:“你听妈妈的话,跟他分手好不好?”

  “我……做不到。”

  “你们都还太小,图新鲜,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妈妈作为过来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因为一时的任性耽误一辈子。”温茹,“你从小就听话,从不让人操心,怎么偏在这事上犯起了倔呢?”

  苏隅固执地摇头,反问道:“妈,人难道没有选择喜欢的权利吗?”

  这话问得温茹一愣,她不知怎的联想到自己同邱向松的感情,那时苏隅也曾鼓励她追求喜欢,现如今身份互换过来,她却做不到坦然接受。她沉默了良久,仍是无法跨越心中的那道坎,哽咽着说:“妈妈……暂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温茹心里也觉疲累,扔下一句“你再好好想清楚”便进了卧室。

  苏隅也回了房间,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嗅着洗衣液的淡淡香味试图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迟钝的泪腺却专门与他作对,忍了一个晚上的苦楚化作水露,很快浸润了眼圈。

  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了几下,苏隅仰头睁大眼睛将情绪压抑了回去,伸手划开手机。

  通知栏里显示着顾淮的两个未接来电,苏隅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把人冷落了,大概是看他一直没接电话,顾淮又接连发了好几条消息问他在忙什么,到家了没有。

  苏隅在此刻格外想听到他的声音,于是将电话拨回去,铃声响了一秒就被接起,顾淮懒洋洋的声线在话筒里有些失真:“喂?鱼崽,你总算舍得理我了?”

  “刚刚在忙,没看手机。”苏隅用着蹩脚的借口,“你到家了?”

  “到了,给你打电话那会儿就到了。”顾淮说,“你讲话怎么鼻音那么重?怎么了?”

  刚止住的泪水因他这句话又有溢出来的趋势,苏隅吸了吸鼻子,竭力装作浑不在意的样子:“有吗?可能是风吹的,有点小感冒。”

  “吃过药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顾淮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怪我,不该拉着你在街上乱晃的。”

  “没事,我睡一觉就好了。”

  苏隅今晚莫名黏人,两人的通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顾淮几次想挂了电话让人去休息都被找了新话题带过去。他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只好专心地陪苏隅聊着,直到时间实在晚了才说:“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你早点睡,晚点我要来监督你有没有熬夜的。”

  苏隅应下,隔了一会儿又喊:“顾淮。”

  “怎么了?”

  “没事。”

  “那我挂了?鱼崽晚安。”

  “晚安。”挂断前,苏隅说,“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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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子俩十几年来头一次陷入了难以打破的僵局,谁也没有要松口的架势,本就清净的家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春节里倍显冷清,半点热闹氛围也没沾上。

  客厅里温茹翻腾着药箱,她这两天挂心着这事,身体又隐隐出现些不适的症状,吃药的频率也增多了。药瓶的磕碰声传进苏隅耳朵里,他听得不是滋味,起身出了房门,先是倒了杯温水放在桌面上,接着又要去找药。

  温茹别开他的手,语气淡淡:“不用,我自己来。”

  苏隅捏着药瓶的手攥了又攥,最终也没说话,看着温茹自己找齐了药就水咽下去,而后径直进了房间,把他当空气一般无视了。

  他望着紧闭的那扇门无声地站了一会儿,接受了温茹不愿理睬他的事实,动作迟缓地换了鞋出门了。

  他刚才瞥见温茹吃的一款常规非处方药临近空瓶,所剩的剂量最多只够一次,便想到就近的药店买一瓶。

  回来时无意撞见了巷口处依稀传来的闲言碎语。

  “最近的事你听说了没?巷尾那家的儿子跟个男的厮混在一起,接吻的照片都被人拍了发到群里,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廉耻,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晓得要收敛……”

  “我看到了,”有人啧啧感叹,“唉,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正直老实的一个人背地里会干出这种事。”

  “也不见得就是真老实,我看啊,这种人才更要防着,看着一棍子打不出几个闷屁,实际上心里指不定怎么憋着坏呢,突破道德下限的事他做了一桩就能再做第二桩,以后看见还是躲着点为好。”

  “真不嫌恶心,那照片看得我寒毛直竖,我要是当妈的,出了这么个儿子,气都得被气晕过去!”

  许是讲人八卦时难免心虚,几人交谈时的音量压得很低,却难掩话语里的尖酸刻薄。苏隅心无波澜地在拐角处听着,正想当做无事发生那般走过去,突然听见另一道声音加入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温茹讲话时语调平稳缓慢,总是柔柔和和的,极好辨认。说人是非被当场抓了现行,几人顿时一道噤了声。半晌,似乎是不甘心失了气势,最先挑起话题的妇人捏着尖锐的嗓音反问:“怎么?敢做还怕别人说了?”

  这话像是捅破缄默的一根竿子,连带着把底气也撑起来,很快有人顺着话说:“就是,怕人说就该藏着掖着,而不是出来丢人现眼,自己做了品行不端的事,还不准别人说两句了?”

  “什么叫品行不端?扪心自问,他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吗?”温茹强压着怒气问,“素日里喊他帮忙的时候不见你们说他品行不端,现下倒是都当起了理中客,因为他的喜欢与大众所认知的不一样,所以就活该遭受毫无缘由的指责和唾骂吗?他在不干扰别人的界限里做自己的选择,怎么就成了品行不端?你们如此义愤填膺,不过是自以为站在了声势大的一方便握住了真理的天平,归根究底,是想主持正义还是满足心中的窥私欲和批判欲?”

  这几位妇女皆没有与子女同住,进出间得过苏隅不少帮助,有不便的事也大多是苏隅帮着解决,眼下被一针见血地点出来,小巷里霎时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我的儿子为人如何,该不该跟男生在一起,这些事自会由我这个当妈的来定夺,还轮不到你们来评判。”温茹的情绪已不复平静,尾音不明显地发颤,却仍是抽着气一字一顿地说,“他唯一做得疏忽的一点是没能防住旁人,让人捡了话头,可拍照片的人端的是什么心思?你们这些背后嚼舌根的又高尚到哪去?!”

  墙后的苏隅因她这番话愣在了原地。他以为温茹再也不愿管他了。

  他想上前带温茹离开这块是非之地,头脑却昏昏沉沉的,浑身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迈不动脚步,待那阵头晕目眩过去,他听见温茹说:“还有,那是我的儿子,只要他没干害人的勾当就永远会是我的儿子。他行得正坐得端,我就算再生气再难过也不会以他为耻,请不要站在旁人的视角来揣测我。”

  脚步声渐行渐近,是温茹朝巷口走来,苏隅闪身躲进了房子间的夹道里,待温茹走后贴着狭窄的墙面缓缓蹲下,眼前一片模糊,憋了几日的泪水在这一刻决堤。

  温茹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女人,前半生为生活疲于奔命,所能接收到的新事物新观念都很有限,她讲究与人为善,会不可避免地在意邻里的眼光和看法,总想尽量规避冲突,为此磨出了副隐忍和气的性子。她同大多数家庭的父母一样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可在谩骂抛来时她毅然决然地替苏隅撑开了一面盾,为他挡住言语刺来的利剑。

  她一向是最不喜欢与人争口舌之辩的,现在却为了他据理力争,坚韧犀利地同人辩驳。

  是他将温茹置入了两难的境地。

  耳边嗡嗡响,只回荡着那一句“他永远是我的儿子”,苏隅抱膝蜷在角落里,盯着长了青苔的斑驳墙面呜咽哭出声。

  他以为生活已经越来越好了。

  水和街太小,小小的一方天空里,装了密布的房子和横贯日夜的生计,就再也装不下认知以外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