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稍逾。
风冥皇宫议事殿大厅内,五色华袍举腕拘礼,冗长的朝会终得散场。
新皇宛斯迹悠游自席座起立,勾唇噙笑,踱步朝人潮而去。
人潮自行缓慢分作两道,恭谨欠身垂首,驻足等待他们年轻的陛下逐步远离。
身后各异目光似潮水褪去,宛斯迹笑容晕淡,他以指腹微抵眉心,似觉倦惫。
及至寝殿园畔,他倏然顿步。
偌大园中不知何故,酒红玫瑰闪烁华光,大团地、成簇地,无声盛放。
宛斯迹盯视那些玫瑰,微抬唇角,捻花抵鼻尖,轻笑。
他曾有一只灰瞳猫咪,很喜欢、很喜欢酒红色的漂亮玫瑰。
“哥哥……”
唇启吐呓语,血瞳微眯,他似犬类般轻轻蹭了蹭那玫色花瓣,却遽然间,花瓣自狂颤指尖坠落在地,他跟着摔跪下去,陷入无声痉挛。
昨日遭他夺走的、属于宛斯琉尔的火系异能,连同训犬之戒的惩戒一道,又一次地凶恶作祟。
心脏荡开撕裂之感,剧痛难当,瞬间教他额角冷汗涔密。
身后的数名侍从慌忙赶来搀扶,却遭他森冷乜视,生生逼退。
侍从惶恐不已,跪倒一片,他厌倦不顾,兀自支撑手腕,再要拾起那束玫瑰。
却遭一只素手截去。
更甚过玫瑰夭夭的女子红裙停步于他身前,司纭居高临下望着他,媚然笑,又倾身伸手向他,柔绵唤他:“陛下。”
宛斯迹敛眸,默然不语。
他眉心压低叩锁,压抑砭骨痛意,五脏六腑倒错相绞。发丝之上水珠潸潸,周身血绯光晕熠熠,他受其束缚围困,似雪白可怜的病犬。
司纭觉出心疼,抽出手帕蹲身,便要为他擦拭鬓边。
却遭猝然避开。
宛斯迹终于启唇,沙哑狠厉,料峭肃杀:“别碰我。”
司纭眼睫一颤。
须臾后她眸底掠过愠怒,却弯眸笑:“好,不碰便不碰。”
宛斯迹微晃立起,他撑着树身,恻恻然盯着她。
司纭迎着那迫人眸光,盈笑满面,她捕捉到他一瞬的失神,欠近去,梦言般轻轻道:“陛下,我所塑新容,像他么?”
此音落,血瞳刹那涣散失焦,一双手交错无骨般抵上心口,顷刻宛斯迹又回神,忽而抬手,猛地掐住她下颌。
“我说过。”他暴虐蹙眉,“别碰我。”
“还有,此张面孔,我无耐心再见。”他眸光逡巡于她眉目间,无悲无喜,浑似俯瞰死物,“谁都不配像他。”
司纭吃痛,却观他怒意,低低哂笑起来:“哎呀,了不得,原来我的陛下……是位痴情种呢。”
未得否认,美人笑靥迫近,她似是毫不畏惧,似是愈发痴狂,伸手吃力地欲要继续去触碰他。
他愈推远,她愈凑近;他愈怒,她愈喜。简直教人生憎。
宛斯迹赫然松指,教她摔回落地。他冷冷睥睨,叩指燃火,焚点全数玫瑰。
霎时间火光汹涌成海,花瓣燃作烬芥,十字耳坠摇曳,映入司纭慕恋若癫的一双眸。
她艰难伸手,而却见咫尺华袍散作点点猩赤,再不容她觊觎亵渎。
素白手指颤抖起来,良久,噼啪火响里,司纭终于掩面垂首,失声啜泣。
*
泣声渐远,寂静宫廷间,萧瑟凄寒。
数名朝臣聚拢于宴厅门内,神色惴惴,盯着满案珍馐却毫无食欲。
因那长矩形案桌的另一侧,以腕撑颌,红瞳稍弯,笑盈盈坐着新任皇帝宛斯迹。
宛斯迹抿了半口热拿铁,搁下杯盏,笑道:“诸位先生,此番区区小宴,又何必这般拘礼,此刻该坐下呢。”
朝臣面面相觑,而后欠身答是,小心翼翼、如临针毡般坐下。
“布餐。”宛斯迹勾唇下令。
音落,一侧侍从皆恭谨应声,依序上前为其与朝臣布置餐点。
第一道,上的是令海鳕鱼籽布蕾。
火金色鱼籽镶嵌于雪白布蕾外皮之中,颗粒剔透似星碎宝石,瞧上去教人食欲大振,味蕾雀跃。
宛斯迹咬了半口,虎牙沾白,笑意稚气,作询问状歪头:“嗯?”
群臣刹那回神,纷纷捏起叉,便要开食。
可下一瞬,最左侧那盘布蕾,唰啦遭火焚燃。
火簇袭面,那名朝臣随之猝然色变,掷力扔开黑烫刀叉,惊疑不定地眦目望向燃火罪魁宛斯迹。
血色十字浅匀晃曳,罪魁撑颌仰抬赤色瞳,依旧是天真无邪的面庞,笑问:“怎么,炙烤布蕾,不合乔希先生胃口么?”
乔希惶促起身行礼:“希不敢,适才失仪,请陛——”
“失仪之罪,有何足道?”
宛斯迹长指优雅滑动,手中银刀切开柔软布蕾,却似切开某种其他之物,教在场朝臣皆是悚然。
“迹可听闻,乔希先生曾于贵教之中,威望深重呢。”
乔希骤觉瘆惊,他扑通跪下,齿床抽搐:“臣、臣……”
“慌什么?”宛斯迹抵指骨而笑,“我看今日在座,无一人不算得贪婪一教的上好武器。”
刀叉纷纷哐当坠地,砸出脆响,群臣皆面色煞白,额生瀑汗,慌忙起身跪地。
“呵。”宛斯迹笑愈悠游,“诸位这般,是我所言有何差池么?”
“陛、陛下……”乔希艰涩道,“臣等虽为异教徒,为君忠心却日月可鉴,还望陛下从轻发落。”
“可以。”宛斯迹笑颔首,长指似流水扑簌,“那便做一次游戏,如何?”
游、游戏?
四下景象已然变幻,不再是堂皇富丽的宴厅,转而成了后园猎场,遍地败草倒斜,冽冽狂风盘旋,宛斯迹叉腿倚坐于高台之上,懒漫睥睨向下。
“众位。”宛斯迹尾调匿笑,“尔等相厮杀,终得胜者即可享全尸,如何?”
朝臣皆愕诧,其中却有一位勃然大怒:“宛斯迹!你想坐收渔利!你想得美!”
言毕罔顾一切,便望高台冲去。
刹那汹涌火浪澎湃四起,教他顷刻焚作焦骨。焦骨歪斜后仰,碌碌的手、腿、肋,滚了一地。
宛斯迹眨眸,颇觉憾般叹息:“唉,怎么违规寻死呢,好可惜呀。”
其余朝臣已遭恐吓而僵然不动,又踉跄倒退,须臾,宛斯迹低磁嗓音携风入耳:“再不起厮杀,亦是算作违规噢。”
朝臣面面相觑,而耳侧风声愈催愈急,愈催愈浓,昏浑然似融入某种摄魂之音,终于教众人恍惚起意,显露恶相。
对。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台下刹那轰然,异能狂炸疯爆,他们互为攻守,癫状厮杀起来。
滂沱异能如雨,宛斯迹以指尖点额,霎时间,无数异能遭他吸掠,他轻轻阖眸,惬意勾唇。
那是旁人无法忍受的巨痛,于他,却终成意趣。
风冥皇帝宛斯迹,果然是当之无愧的疯犬。
此一句流传携远去,有其余朝臣闻得风声,皆起攀结之意。
那一日乔希得胜,宛斯迹留他全尸,送入乔宅。
而乔希之父乔庄,听闻其长子是位贪婪异教徒,又听闻宛斯迹种种行事,揣测其意,便忍痛亲手执刃,剐其子作片状,呈递宫中。
宫中传回二字,通传亲言陛下很是满意,以之入酒,滋味上佳。乔庄嚎啕大哭,跪谢陛下隆恩。
啖尸疯犬。
弑父恶狗。
流言似雪絮,零零点点飘散黑星大地,消息一路东去,入得东灵。
东灵白家,办公楼内。
通传道尽最后一句“宛斯迹堪大势造化,他恶贯满盈,嗜血凶残,而今已成肘腋之患”,便躬身下退。
良久,四下无声死寂,唯有夜莺之啼突兀遭断,留下凄厉嘲哳惨叫。
白颂捏揉眉心,端坐于高椅之上。
他启唇,欲轻唤,却吞回嗓音。而后又踟蹰抬眸,细细端详身侧端坐、整理案牍之人神色。
银灰发青年神色寡淡,因遭寒症所缠,瞳珠已是剔透无色,畏光,故而时时敛眸,不曾轻易视人,因此显得愈发漠然无愫。
青年整理完毕,起身,推回高椅,欠身谨卑行礼:“父亲,今事已毕,司请退。”
白颂双唇翕动嗫嚅,良久,他蹙眉,低声道:“小司,适才通传所言,你自然听见了。”
“是。”白司将身愈低,几近自轻。
“你……”
你有无什么想要问我?
白颂眉压更紧,他起身,朝向白司走去,睥睨之下,青年孱薄的肩愈显纤然,可见骨突。
然他不再似禁室里那般难遏发颤,他在迫己克己。
那一瞬教他追忆起某张与白司酷似的面庞,他的夫人,他此生唯一挚爱,临死之前,亦是迫得自己不再发颤,骗过他,欺瞒他,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
思及此,白颂指尖亦生轻抖,他伸手扶他的小司起身,白司便顺从地、温驯地,依他而直起身。
“你还冷么?”白颂尽力压缓语调,下颌紧绷。
白司敛眸垂首,退开半步,又切身行礼,平声应:“不冷。承蒙父亲挂怀,司愧受。”
“白司。”白颂强忍生痛,怒从心起,“你偏生要以言行为刺刺扎父亲么?”
“司不敢。”白司遭他斥责,木然屈膝跪下,“司自知罪深,请父亲降罚,再入禁室。”
白颂呼吸剧震,再度失语。
父子之间一立一跪,一高一低,半步之遥,却似鸿沟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