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冥,后园枯败似隆冬。
点点碎碎的荧绯翅碟蹁跹至,寂静漆黑里有焚光灼灼,惹来绯碟萦绕停栖。
修长骨白的手指逡动,宛斯迹缓以眯瞳端详,唇角露出笑意。
血瞳倒映碟翼,他撤了手,轻轻呵息,焚光悬浮半空。
忽而焚光向左去,绯碟争相流滑过去,扑簌薄翅,敲叩焚光,焚光又向得右,绯碟纷纷如迷醉,再次趋之迫追之。
有趣。
宛斯迹生了懒漫兴味,他吸纳焚光而了散,一只最为放肆的绯碟意犹未止,啄在他唇瓣,而须臾,薄唇翕动,墨红结界推远绯碟。
遽然生风,风攀着碟翅,碟翅拍打,似无数闪烁的星。而却尤自不堪折,仅好作顺从姿态,应随风而飞,互竞飞入早已编织成就的墨红结界牢笼。
绯碟惊慌失措,四下急撞,宛斯迹狡黠勾唇。须臾他又抬指,蓦然那结界攥拢,绯碟倒退而来,似流星灌指间,他低低一笑,旋动长指,万千绯碟似遭大赦,倾泼流光般朝那漆黑苍穹迷离而去。
宛斯迹依旧慵散仰靠在长椅,勾唇乜眸,低低道:
“阁下倒像位真君子,观望多时,却不愿露容么。”
有人击掌砥足,停于长椅之侧,恻笑,狭眸似某种淬毒蛇类,缓轻道:“陛下,您笼叩多种异能,已是炉火纯青呢。”
宛斯迹敛回血瞳,似觉乏倦:“阿谀之辞,好生索然。”
“索然么……”那人笑吟吟地抬手,捻起宛斯迹之指,“可陛下,您之所得,于我却夙夜难求,很是艳羡呢……”
宛斯迹漠然地抽回指,弯眸却无笑意:“教主到访,有失远迎。”
那人,当今贪婪教教主无,恍似自言谈之中得了趣,愈发笑意无羁。
“何必客气,我此番登殿,实则是所求恳切。”
言及,他走至宛斯迹身前,屈膝蹲身,仰面望那张年轻的、恣意的面庞。
这样的恳切么?
“好说呀。”宛斯迹终睥睨,虎牙露,笑意稚然天真,“教主给迹叩首三响,我便应您所求,如何?”
无拉窄双瞳,眼尾笑纹斜飞入鬓。
“好啊。”无笑言,“陛下凑近些,听清些我叩首之响。”
宛斯迹眨了眨眸,似浑然不察,他无踟蹰地抵近去,下一瞬,无以指掐扼,钳住了他咽喉。
刹那有墨色流光嵌进喉口,似枷锁,似镣铐,怎料剧痛落下,宛斯迹却并不见惧怕,他笑而微抬唇角,弯眸道:“是傀儡咒么?”
傀儡咒,可操纵行举,施咒之人愈强,咒则愈深,几可控人神智。传闻之中此阴咒早已失传,怎料及此人尚存咒法。
无惬意地舒展肩臂,松开他,活动腕骨,挑眉玩味端详他:“不错。”
言毕他缓缓起身,往后退,轻语:“宛斯迹,入傀。”
宛斯迹刹那血瞳涣散,他挣扎一瞬,却终似傀儡遭提线拉扯,僵滞起身,跪下行礼,木涩启唇:
“宛斯迹,应令。”
无盯着他,屏住呼吸,眸光梭游于那面庞之上,而后纵声肆笑。
“好陛下……”他终显露贪妄之色,眸底邪光憧憧如祟,“这般模样,倒很是可爱呢。只可惜……少了玩趣。”
刹那间他又一抬手屈指,宛斯迹神智聚拢。他豁然脱力,以腕撑地,仰头蹙眉望他。
“您……”
“陛下。”他愉色道,“若您配合无,即可免失神智,如何?”
宛斯迹寒恻盯他一瞬,须臾后又牵唇低笑:“您为刀俎,我为炙块,自然是依您所言。”
“很好。”无餍足颔首,伸手搀他站起,“无设立冶炼鼎一事,想必陛下已知?”
宛斯迹漠然敛眸,驯顺直立:“嗯。”
“既如此,陛下可知我设此鼎,意欲何为?”教主绕过他,倚坐至长椅之上。
他盯着宛斯迹,宛斯迹红瞳黯淡,答:“积异能者而焚其五脏,冶炼异能,为您所用。”
“是了,焚五脏。”无似吐风轻笑,“蔻玉镇那名教徒,亦是遭你焚其五脏。陛下,我那时便知,你与我同为恶兽,你早晚是我贪婪教中人。”
宛斯迹并不反驳,唯嗓音生嘶哑:“请您直言。”
“哈……”无狂声大笑,似饱食疯蛇,又渐转慢条斯理,悠然语,“我想要陛下,做我贪婪教第一主神。”
“迹如您所愿。”宛斯迹再屈膝,谦自行礼,举止愈发倦而僵。
“这般忠心么?我的陛下。”无似觉味盎,“你不如再应我一求,如何?”
言毕,未及宛斯迹应声,他笑道:“我想要……你于我所视之中,剜去宛斯琉尔的双眼,怎样?”
宛斯琉尔……
血瞳终得映入碎光,宛斯迹仰头,终于勾唇而笑。
“是。”
他直身,拍了拍掌,有士兵随之自漆黑夜色之中奔来,士兵得令,离去,片刻后三两人押送宛斯琉尔而至。
宛斯琉尔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他狼狈嘶吼,却不得挣扎,须臾间望见宛斯迹,破口怒骂。
“宛斯迹!你该死、该死!你这令人作呕的疯狗!你合该曝尸荒野泥下!你他妈怎么还要苟活?你——”
宛斯迹神色愈发寒漠,踱步而去,停于那旧皇身前。
下一瞬他豁然屈指,抬手,狠狠钉入宛斯琉尔之眸。
刹那间血迹喷涌,惨叫之声戛然而止,宛斯琉尔浑身发坚,他似觉难以置信,而后又顷刻,痛意回笼,他无声张口,唇角淌滴猩色。
无再次击掌而笑,斜乜士兵们面色煞白,他弯唇,满意贴附宛斯迹耳侧,低语:“做得很好,陛下,盼待你我来日再会。”
言毕散作流光,消失不见。
良久死寂。
四下唯有猩红滴泅,渗入皇宫玉石砌作的罅隙间。
宛斯迹冷转血瞳,睨望向那颤颤发抖的士兵,士兵扑通跪地,战栗不敢言。
他们眼睁睁仰头望着,一步之外,年轻的陛下瞳底泄露哀色,极轻、极轻地勾唇一笑。
而后他弯下腰,以额抵额,向膝下之人释放了某种不知名的异能。
那僵如石塑的宛斯琉尔一点一点恢复生机,双眼飞速生血滋珠,竟就此复苏。
而宛斯迹散作万千碎荧,移形离去。
后园重归森然。
而夜空,愈发繁寂。
星斗流转如汹涌深海掀潮而去,荧碎斑点落入黑星东侧东灵白家。
一辆马车骨碌碌入内去,车上拾级走下一女子。
女子红发、黑瞳,着一袭低调却点缀碎钻的漆黑长裙,大步往白家内里去。
管家柯汎匆促赶至,领衔一众家仆恭谨欠身相迎:“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月弥掌权人月蕾,微微颔首,径直询问:“白家主此瞬何在?”
“东楼办公厅。”柯汎紧随其后,“殿下,您忽而来此又未经通传,家主想必有所不便,不如——”
而他话未尽,月蕾已然瞬移不见。
他滞一瞬,仓皇往东楼那侧狂奔而去。
及至,他推开办公厅之门,月蕾却已行叩礼,同白颂问过近安。
“白家主。”她并不隐匿绕圈,兀自温文续言,“蕾此番冒昧,是为敬献两国国礼。”
啪嗒轻响,白颂扔开手中卷册,他蹙眉,越过月蕾望向柯汎,露出责备神色。
“殿下……”柯汎讪讪低语,“家主此刻还有旁事,还请您先……”
“旁事怎及国礼重要,白家主。”月蕾语调转冷,“此礼干系两国友谊,还请您行使通融。另,受礼之人由我父皇钦定为白家少主,我此刻便要见得他。”
白颂于高位睥睨。
须臾后他面无半愫地提唇而笑,道:“殿下不知,此刻为后夜,小司正于禁室受罚,不见外客。”
“礼不可让,若我偏要见呢。”月蕾寸步不退。
她仰头逼视白颂那双藏于金丝镜后的双眼,那双眸眸色冷峭震骨,她却毫无惧意。
白颂终于浅笑转浓,轻声道:“汎。”
柯汎会意应“是”,带领月蕾离去,二人直奔禁室,月蕾疾速下了长阶,叩指启门,大步迈进禁室之内。
又倏然,骤顿步履,黑眸豁然一颤。
他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
“白……”滞涩卡在喉间,却发不出完整字句。
而来人身姿的阴影投下,又遭此声惊动,那蜷缩于墙角之人,长睫扑簌,覆落薄层霜华,仰头掀眸的刹那,露出空洞失色、剔透无光的浅瞳。
瞳光失焦,映出月蕾之貌,又映出身后悄然出现的白颂之貌。
前者遭他略去,后者却堪堪惹他低咳。
他压抑低咳,寡而白的薄唇微微翕动,周身银链叮当,他踉跄晃荡起身,向白颂跪膝行礼。
“司参见父亲。”
白颂压促眉心,沉声道:“月蕾殿下之礼,为何不行?”
月蕾怔然望他,望他滞涩侧身,似牵丝木偶般,依从言令朝自己行礼:“司见过殿下。”
凌厉寒风呼啸四掠,掀动那欠身之人身后漫飞发丝,那发丝遭寒症侵蚀,已成惨白雪色,倾泄流银。
白司……
月蕾欲动,却动不得、言不出,她霎时咬唇,又霎时红了眼圈。
怪她……
怪她现身此地太迟,差一点便将永远失去这位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