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林风身形微顿, 却没停下,只是看了元喜一眼, 将那件厚实的大氅又拿回了自己手中,气冲冲的回了寝殿。

  元喜忙不迭的跟上去,连句劝都不敢说,只内心叫苦不迭,期待顾林风不要太过生气。

  等到了寝殿,被殿中的热气一冲,顾林风发凉的额头险些晕出些虚汗, 他身子不好,原不该走的这样快,元喜眼尖,连忙扶着人坐下, 倒了杯茶递到顾林风手边。

  顾林风抬眼瞥了他一下,没接。

  “殿……殿下。”元喜小心陪了个笑脸,将手中的茶盏扬得更高了些。

  “呵,”顾林风冷笑一声, 拉长了声音道:“孤看你这个总管当的着实气派, 往后这府中进了什么人也不必来回禀孤,都报予大总管知晓, 有总管在定然能安排的妥妥的。”

  这话一听便是气的狠了,元喜不敢再多说话,只好跪在地上举着茶杯认错, “殿下息怒,都是奴才的错, 奴才不该瞒着殿下私自……”他抬头偷偷觑了觑顾林风的脸色,心虚道:“私自放人进府, 以后定不会再犯,求殿下息怒。”

  顾林风听见他说瞒着自己这几个字就来气,没忍住踹了他一脚,踹的时候没用力,元喜身子晃了晃便又重新跪稳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元喜正想着悄悄换个姿势的时候,顾林风突然开了口。

  “元喜,”顾林风说道,“依规矩,这府中进了贼人该如何处置?”

  贼人!元喜心里默念了一遍,悄悄为小七捏了一把汗。

  “回殿下,按规矩,是要抓住了杖责八十,若是惊扰了殿下,直接杖毙也是有的。”

  元喜偷偷抬眼瞥了一下,顾林风脸色不变,丝毫看不出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他又试探着说道:“但殿下仁慈,又是年节上,咱们府上指定是不好见血的。”

  顾林风没说话,抬手将他手中的茶杯接了过来。

  元喜觑着顾林风的脸色,小心回道:“其实……也不算贼人,是林侍卫。”

  “嗯。”

  只嗯了一声,元喜有些拿不准顾林风的意思,正犹豫着要怎么给小七求情,就见他们殿下呷了口茶,慢吞吞问道:“年节了,府上的人都放了假吧。”

  “啊,”元喜有点懵,点了点头,“是,殿下恩宏,给了赏钱,又赐了假,大伙儿心里都念着您,二门上的一个小子还说回家给您拜拜,求菩萨保佑您。”

  顾林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住自己想打人的欲.望,把这不着调的马屁拉了回来,“你怎么不回家过年?”

  元喜正想着要不要年后把二门上的王二调到前边去,闻言没多想便答道:“殿下忘了,奴才没有家人,是师父把奴才捡回来的。”

  顾林风几乎是有些咬牙切齿的说道:“那孤就特意给你放个假,许你今儿个去跟三福团圆。”

  元喜突然福至心灵,把那句险些脱口而出的“奴才天天跟师父待在一起”收了回去,识趣的应了声是。

  顾林风气他没眼色,骂道,“那还不滚?”

  “是是是,奴才这就告退。”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顾林风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今儿个是初三,府上大部分人都放了假,小部分人回寝殿的时候被他打发出去,现在寝殿周边空荡荡、静悄悄的,里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顾林风又扒着窗子看了会儿,确定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后,突然将门打开了一条缝,厚重的大门被推开,猛地吹进来一股凉风。

  他打了个抖,顾不得将衣领弄严实,一闪身便溜了出去。

  等再回到小花园的时候,头上竟出了一层薄汗,顾林风站在廊下看不见的地方拿帕子擦了擦,稳了稳气息才重新走了进去。

  小七果真还跪在地上,孤零零的,旁边只有几个梧桐枝子。

  顾林风突然觉得元喜有点没眼色,知道帮人打掩护,竟不知道给人拿件衣裳,这么冷的天,还让小七穿着走前的那套秋衣。

  天冷了,也许该换个总管了。

  “咳咳。”顾林风故意咳嗽了几声,脚底踩着干树枝弄得噼里啪啦的响。

  小七早在他还未走进时便感觉到了主人的气息,但他私自回府,又被殿下当场抓住,殿下息怒之前他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因此只是姿态更加恭敬的接着跪着。

  此时听见顾林风咳嗽,才稍微抬了下头,担心的问道:“殿下不舒服吗?属下去传太医。”

  他说完就仔细的盯着顾林风的动静,只等着殿下允了就立马飞奔出去将太医请过来。

  刚刚故意脱衣裳都没把人引出来,顾林风怒气憋了又憋,突然听见这么一句话,灵台顿时清明了许多。

  人还是关心自己的。

  但他没发话小七也不敢动,只好抬头祈求似的看他。

  顾林风摆摆手,刻意放冷了声音,“不必。”

  说罢不等小七再求,便先发制人道:“怎么回来了?”

  竟敢背着孤偷偷回来,而且来了也就算了,竟还躲着不出现!

  小七听见问话脸色又是一白,殿下果然生气他擅自回府。

  “是属下自作主张,以后定不会再犯,求殿下责罚。”

  但几个月的军中生活不是白历练的,小七虽然仍旧恭谨,但神色坚毅,身形也比往常更加坚韧,此刻虽然嘴里说着求罚的话,但到底没有了往常的忐忑。

  倒是学会收敛情绪了,顾林风把视线从小七脸上收回来,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小七得了这不带感情的一句应答后松了口气,只要殿下肯责罚,那就不会不要他。

  于是俯身以额触地,恭谨道:“请殿下赐罚。”

  顾林风现在哪舍得罚他,只是把他晾在这儿跪上一跪都担心把人吓着,赶忙的把元喜赶走,自己跑了过来,就是为了安他的心,现在真说赐罚,除了罚他晚上不许睡觉,别的再想不出什么来。

  于是只好把人叫起,说先回寝殿再罚。

  小七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连忙起身站到了顾林风身侧。

  “怎么?”顾林风皱眉看了他一眼,“刚刚还说要给孤请太医,现在离得这么远,是巴不得孤摔倒吗?”

  这明显是在找事了,小七只好又往前挪了一步。

  他刚刚起身的时候就发觉殿下身子没有大碍,知道适才那几声干咳大约是殿下在逗他,现在得了申斥也没过于担心,只是纠结自己该怎么服侍。

  按照往日的规矩,他……他……

  小七纠结了片刻,突然又往前挪了半步,蹲到了顾林风身前,请示道:“属下背殿下回去?”

  顾林风突然想起从清风楼回来的那天晚上,他醉的很了,也是这样宽厚有力的肩膀把他背了回来,稳稳的,一丝难受都没有。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又使劲往下压了压,俯身趴到了小七背上,小声嘟囔道:“那你背慢点,别把孤摔着。”

  “不会的。”小七轻轻把人背起来,动作轻柔,口中的话却格外坚定,“属下绝不会摔了殿下。”

  除非他死了,否则他绝不会让殿下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

  虽然不会摔着,小七也听着顾林风的吩咐走的格外慢,若是三福在,定然会笑呵呵的问他是不是跟自己一样,腿脚不灵活。

  但此刻正逢午时,阳光正好,连一丝风都没有,小七只觉得殿下的呼吸好像格外热,洒在颈间竟有些烫。

  “小七。”顾林风忽然开口。

  “属下在。”

  “孤沉不沉?”

  没料到顾林风会问出一个这样的问题,小七愣了下才答道:“殿下不沉。”

  顾林风满意极了,笑道:“孤也觉得自己不沉。”

  所以你背孤也费不了多少力气。

  顾林风一笑胸腔便有些震动,抵到小七背上就显得更加明显,顶级武者,又在军营里待了几个月,小七五官更加灵敏,只觉得殿下这一笑,仿佛震到了他心上。

  连带着自己的心也跳的扑通扑通的。

  大约是真的太久不见了。

  小七出任务时曾见过有个郎君给他娘子写家信,“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①”。

  他当时只觉得有些夸张,现在却觉得是真的,一点也不夸张,他只是几月未见殿下,却仿佛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顾林风兀自笑了会儿,那点小七瞒着他偷偷回来气早就消了,他也不是不想让人回来,只是气人回来了却躲着他。

  这会儿闲了,那点逗人玩的心思便又闪了出来。

  顾林风轻轻揪了揪小七的耳朵,问道:“孤问你个问题。”

  “殿下请问,属下定不敢欺瞒。”

  “哦……”顾林风故意拉长了声音,手指更加不老实,捏着人家的耳垂不撒手,像是发现了新的玩具,问道:“你耳垂红了。”

  小七哪知道自己耳垂红没红,他只知道自己耳垂烫得很,殿下的手就在他耳朵上,他不止心跳得快,脸也很热。

  于是只好低低应了声“是”。

  顾林风却不甚满意,瞥了眼小七鼻尖刚刚沁出的一点汗珠,问道:“你可还有别的瞒着孤?”

  他本是随口一问,逗人玩的,没想到小七真的愣了下,然后又低头应了声“有”。

  有?

  居然有?

  居然还有事瞒着他?

  顾林风气得险些从背上跳下来,好在小七背的稳,又将他妥妥的伏在自己后背。

  “什么事?”真生气的时候语气反而听起来更加平静,小七看不见他的神色,听着话音便觉得没大事,便低声回了,“就刚刚。”

  “您刚刚问属下沉不沉,属下说不沉,是骗您的……”他说的极小声,像是说给顾林风,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顾林风只听见他说:

  “您在属下心中,重于千军万马。”

  所以不想当将军,只想陪着殿下。

  顾林风捏着耳垂的手指愣了一下,忽然觉得,这话听着竟是有些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