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圭粉之事以无境自绝为始, 大昭寺上下一干人等全部问责,方丈了行于次日自尽于大殿以正清白, 寺中大小僧人全部发配宁州,皇寺之名不复存在。

  皇后得了个失察的罪名,但其看顾太子一向周到,皇帝也不忍苛责,只略申斥了几句便罢,责令丞相唐棣亲自督办元圭粉之事,彻底杜绝民间使用元圭粉的情况。

  新的一年到来, 朝中人心惶惶,生怕不知什么时候便有一把刀掉到了自己头上,无境法师何等荣宠,说一句简在帝心都不为过, 如今说没就没了,整个京都一时间连年节宴饮都不敢大办,生怕撞到了皇帝的逆鳞。

  但正月十六之前都没有大朝会,众人闲得发慌, 又有些机敏的循着机会太子府拜见, 又被太子府詹事一一挡回去,言太子在别院修养, 暂不见客。

  皇宫里的赏赐如水的拨下来,顾林风着人收了,又递了折子上去叩谢皇恩, 皇帝体恤其大病初愈,免了其进宫请安, 太子府一时风头无两。

  正是正月初三,好日子, 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顾林风让人搬了把藤椅放在廊下,坐在那儿看赵九清跟阿六玩。

  阿六年纪大了,但却变得极为亲人,赵九清只消一招手,它就立刻将远处的木球叼过来递到赵九清手上,等木球再次抛出去后又飞快的跑去捡,玩的乐此不疲。

  顾林风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偶尔随赵九清说几句话,看上去倒和谐的很,赵九清玩的高兴,又被阿六扑了一身汗,便跟顾林风说要回去换件衣裳,顾林风点头允了。

  赵九清刚退了一步,阿六便蹭着他的衣摆要跟着一起回去,顾林风看的好笑,便出声喊了一句,“阿六,过来。”

  阿六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要退出去的赵九清,张着嘴哈了两下,又低头接着蹭赵九清的腿。

  旁边伺候的都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一地,恨不能将头也抿到地底下,赵九清反应过来吓的脸都白了,急急跪到地上,“殿下息怒。”

  只求息怒,连恕罪的话都不敢说。

  顾林风脸上笑意不变,却没叫起,只嘴角的弧度看着淡了许多。

  太子养的狗不听太子的话,反而围着另一个人转,这往小了说是吃里扒外,往大了说就是另谋新主、视同叛逆,更何况那个新主也不过是太子府上的另一条狗。

  阿六终于发觉出不对劲,看了看自己旁边跪着不敢动的新朋友,又看了看刚刚朝自己招手的主人,终于收了玩心,一颠一颠的跑到了顾林风跟前,拿脑袋蹭顾林风的手,想要他摸一摸自己的脑袋。

  顾林风却没伸手摸它,只笑着问赵九清:“九清在府上住的可开心?”

  赵九清冷汗淋漓,后背湿了一大片,正神经紧绷着,闻言连忙应声:“开心,开心,太子殿下照顾的极为周到,臣深感荣幸,铭感五内。”

  他如今已不是刚入府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刺头,太子殿下扶持他,他就是太子府的人,若此事让太子上了心,那他真是死得冤枉。

  顾林风点点头,“那就好,”他神色不变的拿了一颗木球朝赵九清身上砸了下去,没用力,像是在逗阿六玩。

  果然,阿六的眼睛随着木球转了转,立马跑到了赵九清身边将球叼起来,又颠颠的跑回顾林风身边,将球递给他。

  赵九清摸不准他的意思,没敢动,只按按做好了准备,等着太子下一次砸他。

  顾林风却就此收了手。

  “九清玩的累了,快回去换衣裳吧,天还冷了,仔细吹了风着凉,”顾林风说着笑了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孤刚刚手头不准,砸到了九清身上,还望九清莫要生气。”

  赵九清简直要抓狂,恨不能给太子磕几个头好让太子知道自己的忠心,但太子如此说话,他也只能赔笑着受了,“多谢殿下关心,”他顿了顿,又道:“侍奉殿下是臣的本分。”

  言下之意如果太子还没消气,尽管来砸,都是他的本分,合该受着。

  “嗯,”顾林风摆摆手,“退下吧。”

  如此,赵九清方敢起身。

  刚才太子说话不阴不阳,简直笑里藏刀,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子,却打心底里害怕这样的太子。

  经了这么一遭,伺候的人更加小心,连喘气都小心秉着不敢大声,顾林风觉得没意思,又不想费心解释,便从藤椅上站起来要去花园散散心。

  别院不大,但二门到中门前廊处有一个小花园,平常三福照看着,顾林风偶尔也会去溜溜,拔几朵花,又赶在三福跳脚前溜回来。

  今儿是初三,三福去太子府同太子府詹士一起商议要送往各府的节礼,顾林风走到小花园时除了几个洒扫的小厮,地上光秃秃的连片绿叶都没有。

  春天还没到,冬日里自然没有百花盛开,日子过得都混忘了。

  顾林风将下人挥退,随意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突然动了动,一阵风扬起,地上落下了一小根枯树枝。

  赵九清也罢,阿六也罢,顾林风无意计较,却不吝于做出一个计较的姿态来,他是当朝太子,未来皇帝,若这点威信都无,何谈立足。

  可做起来也是真累,他忽然有点想念小七,在小七跟前,他无需做任何戏,也不必担着太子的架子施予雷霆雨露。

  可人是自己亲自赶走的,顾林风磨了磨牙,等人回来了,非得好好算一账。

  他又想起初二晚上裴发过来拜年,告诉他林杫在为去北境做准备,又夸奖了一番太子会选人,不由有些气闷。

  明明去之前一副舍不得他,不想上进的样子,去了之后却又这样努力,连家也不知回,简直欠收拾。

  又一阵风吹过,顾林风下意识的捂了捂身上的衣裳,忽然听到又有一截树枝断裂的声音。

  他皱眉想了想,忽而舒展了眉眼,双手放到了颈间盘扣上,一颗、两颗、三颗,眼看着要解到腰带处,小花园内静悄悄的,无边春色却要露了出来。

  小七躲在树后看的心急,殿下独自在花园,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就让殿下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眼下若再褪了衣服,一场风寒是没跑了。

  也不知元喜去了哪里,身为总管,却如此不周到,殿下怎能舒心?

  他越想越急,越想越气,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把殿下抱回寝殿,可他不敢,他还未功成,殿下不想见他。

  眼下、眼下、别无他法,他只能先将元喜掳过来。

  顾林风听见旁边的动静,猜想可能是小七回来,气他偷偷回来,又气他不直接出现,便想着冻上自己一动,不怕这人不出来。

  谁知左等右等,衣裳都要解完,这人还没出现,不免有些怀疑,疑心自己猜错了,毕竟冬日里枯树枝被风吹断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分明感受到了小七的气息!

  顾林风忍了又忍,又担心这人实在胆小不敢出来,只好出声喊了一句。

  “出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林风心念一动,猛地转头,正对上元喜赔笑的脸,“……殿下……”

  “怎么是你?”顾林风没好气道。

  元喜冷汗涔涔的,他刚被小七揪过来,还没喘匀气就被殿下喝出来,脑袋都要被吓到了,思及小七刚刚的话,视线在顾林风身上转了一圈,果然看见自家殿下衣裳都要脱了,吓的连忙上前将手里的大氅裹在他身上。

  “殿下怎么在这儿就解衣裳,您就算热也不能直接解扣子啊,这幕天席地的,那风一吹,晚上就得头疼,您快回去歇歇,奴才让人备了姜茶,您喝一口……”

  嘟嘟囔囔的,实在聒噪。

  顾林风忍无可忍,皱眉让他闭嘴。

  元喜只好及时止住了话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说话。

  顾林风气得火气腾腾的,既恼羞成怒,又有些失落,恨不能拿冷水浇一浇自己,刚裹在身上的大氅便显得格外碍眼,他不耐烦的将大氅从身上解开,随手又丢到了元喜怀里。

  元喜敢怒不敢言,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再把大氅给他披回去。

  才走了没两步,顾林风忽然停住了脚步,扭过头问道:“你怎么知道孤在这里?”

  他出来的时候只有几个洒扫的小厮看见了,元喜就算知道他在这里,也不可能这么快从寝殿拿了大氅再转回来找他,这速度,除了小七,他想不到府上还有谁能做到。

  元喜不料他突然这么问,脸色一僵,不能撒谎,可也不能不回话,只好试探着答道:“有侍卫见您过来了……”

  嗯,林侍卫也是侍卫。

  顾林风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笑笑,意有所指道:“侍卫告诉你孤在这里,还带你回了寝殿,拿了孤上个月最喜欢的雀纹大氅,又带它回来让你给孤披上?”

  !!!

  顾林风说的上个月喜欢的雀纹大氅,正是小七走之前他常穿的那件,后来小七走了,他便让人将这件衣裳放到了明月轩,再没穿过,今天元喜过来,偏偏拿的这件……

  简直是不打自招。

  不远处梧桐树晃了晃,忽听一声膝盖落地的响声,伴随着极小的一声“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