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奕辰是认真的，他将林舟的债务被作为条件的一部分，和方若鹏做了交换。
几乎楚奕辰前脚刚走出休息室，后脚经理就进门找到了林舟。
对方提前得到消息，贴心地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递到了林舟手里，看向林舟的眼神不再如从前一样充满蔑视，随意呼唤来去，而是带上了一丝阿谀奉承。
“衣服之类的都已经送到楼下，至于床铺被褥，想来你跟着楚少也不需要。剩下还有一些日常用品，你看看有没有遗漏？”经理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小心地询问，看样子是生怕林舟还记着以前的仇，趁机对他发难。
不过就算林舟这时候真的借机刁难他，以他的胆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然而林舟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样的人，从前林舟还待在楚奕辰身边时见得多了，但背着楚奕辰，所有人对待他都只有不屑而已。
自从他们分手以后，这样的人更是只多不少。
他从前，包括现在，得到的所有的尊重，都离不开楚奕辰的庇护。
林舟心神不宁地回答：“有些东西……我想再回去检查一下。”
经理当然不会拒绝，连声道：“好好好，都可以。”
会所设有独立的员工宿舍，林舟住四人间，他的床位此时已经空了，唯有会所的被褥因为没有必要带走，还铺在上面。
林舟掀开被褥，从最里面的角落拿出一个被折叠了许多次的纸块。
纸张已经隐隐泛黄，被叠成巴掌大小，顺着折痕还原，那是一张诊断报告单和一小张血检报告。
上面写着信息素含量严重低于平均水平，腺体萎靡表面出现囊肿，初步诊断为腺体癌变早期，建议住院复查。
时间是一年前。
林舟沉默地看了许久，最后将两张报告撕成细细的长条，扯成碎屑扔进垃圾桶。
他这次回去，流言蜚语肯定会再度袭来，如果寿命本来就不多，也许他还能拥有对抗的勇气……当然，最主要的是当今医学根本没有发达到能完全治好这个病。
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楚奕辰这件事，但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吧。
十月深秋，枯叶在夜晚的凉风中簌簌飘落。
林舟身上单薄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推开后门之后，猝不及防地冻了一下。
楚奕辰一直靠在车边等待，见状一边脱下西装外套，一边朝他走来，他把外套披在林舟身上，温热的手心揽过对方的肩膀。
心情好的时候，他的举动就会温柔很多，比如，此刻他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丈夫，开车来接贪玩的妻子回家。
林舟忍不住出神地想，如果五年前他们没有分手，那么现在他们或许就是这样恩爱的模样。
五年前京都豪门圈内无人不知楚奕辰有个捧在手心的宝贝，但物是人非，他现在这么做，仿佛两人又回到从前，什么矛盾都没发生过，反而让林舟感到一丝局促。
他拢了拢衣服，终于还是主动打破了这份短暂的温馨，问出了那个问题，“我这次回去，对外还是要瞒着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他从前几乎是跟在楚奕辰身边，被楚奕辰作为弟弟养大的。直到考上了大学，一次偶然情不自禁，林舟向楚奕辰表了白，两人才确认了关系，然而对外一直没有公开。
所以大多数人只以为他对楚奕辰有念想，楚奕辰只是把林舟当做弟弟溺爱，并不知道他们早已有实了。
那时林舟沉浸在暗恋成真的喜悦中，觉得楚奕辰愿意交往已经是对自己的施舍，不敢再强求更多，于是不提这件事便变成了两人之间的默契。
但是在楚奕辰的至亲和朋友眼里，多年不见的碍眼存在再次出现，楚奕辰打算怎么跟他们解释呢？
林舟下意识绷紧了背脊，捏紧双手。
楚奕辰静静地看着他。
一阵夜风刮起地上凌乱的枯叶，沙沙簌簌。
楚奕辰突然问：“难道你在害怕？”
“……什么？”林舟被戳破心思却不愿承认，眼神躲闪。
“我会给你一个名分，这点你不用担心。”楚奕辰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望着他，居高临下地说道。
林舟闻言微怔。
反应过来之后，他心中泛着淡淡喜悦的同时，又不禁失望地垂下眼眸。
他不是……这个意思，比起名分，他更担心楚奕辰所珍视的亲人朋友，对他的存在表示厌恶，连带着影响到楚奕辰本人。
但是这些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楚奕辰说，楚奕辰是个自尊心强大的人，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从不容许别人插手他的决定，贸然提出只会让谈话变得更糟。
因此他选择了沉默，而这被楚奕辰默认为问题已经解决。
楚奕辰转身拉开后座车门，淡淡对林舟道：“上车。”
车内。
助理陆肖已经在驾驶座等了许久。他是一个优秀的Alpha，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对老板的私人生活始终保持“三装”态度，装瞎、装聋、装失忆。
等后面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他才偏头低声汇报，“孙总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他有事先回去了。”
楚奕辰抬了抬眼，“嗯，先去机场。回去再联系他，让他把最近的行程空出来，就说我有事。”
“好的。”
孙总，是指孙一鸣吗？
还没回京都就听到了熟悉的名字，林舟心中一颤，端放在大腿上的手将衣服抓得更紧。
孙一鸣是楚奕辰最好的朋友，他们刚谈恋爱那会儿，楚奕辰并没有瞒着对方，不过对方也并不看好他们这段感情，总是想着阻挠就是了。
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些矛盾，事情闹得大了，对方讲义气，自认为对不起好兄弟心里有愧，那之后林舟就很少在楚奕辰身边见到孙一鸣了。
莫非这次楚奕辰出来做生意，孙一鸣也跟过来了？
那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吗？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在一片沉寂之中，过往的记忆宛如电影般不受控制地在林舟的脑海里播放。
他虽然前十几年一直依附楚奕辰生存，但是原本的身份也不简单，他是京都豪门林家的私生子。
林家家大业大，可惜私生子身份注定得不到尊重。
而且他的母亲讨要名分不成，把他扔在林家门口的时候，林夫人怀第三个孩子才六个月。
在此之前，林家主在她面前的形象都是温柔丈夫，突如其来的丑闻不仅闹得整个林宅上上下下鸡飞狗跳，也让林家成了全京都的笑柄。
私生子被捅到明面上，就要承担抚养义务，林家人被迫接手林舟这个被生母抛弃的孩子，厌屋及乌，对林舟很不好。
等到林家小公主诞生满月，林家本着挽回名声的目的，举办宴会邀请了许多宾客。
林舟不被允许去前厅参加宴会，只能乖巧地蜷缩在二楼角落，懵懂羡慕着前厅的金碧辉煌，想念自己的母亲。
宴会一直进行到下午。
傍晚时分，天空下起了小雨。林舟耐不住寂寞，没有乖乖待在自己房间，他独自跑到后花园，躲在小喷泉旁边撑着伞玩水，突然被大力一推，整个人直直栽进水里，摔成落汤鸡。
雨伞被风吹跑了。
林舟从水里起身，转头便看见林夫人已经长大的两个孩子，和他们带来的朋友们，一行人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
林家大哥首先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才上小学的年纪，说话却很凶，“不是让你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吗！”
林舟愧疚地低下头，嘴唇嗫嚅了几下，最后只道：“对不起，哥哥。”
林家弟弟听到他的称呼大怒，训斥道：“你住口！他是我哥哥，和你没关系！”
其他小孩义愤填膺，“我听佣人说过，这种小孩就是野种，破坏别人的家庭，特别可恶！”
“打他一顿给林家兄弟出气！”
瞬间，林舟发现所有孩子看他的眼神都诡异起来，他们缓缓向他靠近，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自林舟心中升起。
林舟本能地感觉不对，他转身想跑，衣角却被人拉住。
那些人将他推倒在地，一个个提起拳头，眼看就要落下，好在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及时制止了他们。
“都停手。”
雨淅淅沥沥地下，落进了林舟的眼角，又顺着他稚嫩的脸颊滑落。
林舟将视线从头顶的拳头上移开，偏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撑伞站着两个小孩。
出声制止的小孩脸上挂着温和的笑。
只见他长相帅气，一身小西装。看着大不了林舟几岁，气质却额外沉静，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小绅士的模样。
另一个男孩则痞里痞气。衣装没个正形，正是小时候的孙一鸣，他是和楚奕辰一起长大的挚友，出身医学世家，家族底蕴深厚。
可惜性格和行医八竿子打不着，成年后虽然收敛了许多，彼时却还是个“问题少年”，就连参加这种“交际”宴会，都是被父母硬拉过来的。
此时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不满地对旁边人抱怨道：“你叫停他们干嘛，让他们打起来多好。林家家主出轨的事才歇下去，如果私生子在满月宴上被暴打，传出去一定很精彩。”
楚奕辰直接无视他。他和林家大哥同岁，在学校也是同学，于是走过去微笑提醒：“你也听到了，今天是你妹妹满月宴，还是不要闹出大事吧？”
这些小孩似乎都有些憷他，此刻全部变成了鹌鹑。
林家大哥不悦地看他一眼，倒也没反驳，说了句“我们走”，就大步流星地带着其他人离开了后花园。
楚奕辰目送他们离开，等人影彻底消失，才走向依旧无措地跌坐在地上的林舟。
林舟身上原本干净的衣服全脏了，被水浸湿印出一块块污迹，他眼圈周围红红的，像是还没从差点被狠狠揍一顿这件事中回神。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只是明明没有挨揍，胸口却疼疼的，而且更想念妈妈了。
越是靠近天黑，雨势越大。
小林舟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楚奕辰将自己的伞遮在他头上，单膝蹲下，抽出帕子把他脸上的污迹擦掉。
小孩的皮肤白皙，肉感细腻软嫩，尚未褪去的婴儿肥手感尤其好。
楚奕辰擦拭两颊时没忍住用力捏了几下，直到满意了，才收回手笑着后退半步，“好了，你衣服都湿了，快回屋吧，再淋下去会感冒的。”
林舟眼角噙着的泪珠早已被抹去，这是他这些天来为数不多感受到别人的善意，温暖似乎变成了热流，终于暖化了僵硬的四肢。
坐了这么久腿都有些麻了，他吃力撑着草地站起，摇摇晃晃地站稳后，才懂事地朝对面微微弯腰道谢：“谢谢你，大哥哥。”
说完，他又下意识手抹了抹脸颊。那里因为擦得太久，已经有些红肿，此时沾到冰凉的雨水，正隐隐发痒。
一直跟在楚奕辰身边看戏的孙一鸣见状，也一起凑了过来。
他盯着林舟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转头道：“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你会插手。”
楚奕辰一边将帕子收好放进口袋，一边百无聊赖地跟他插科打诨：“只是恰好路过，难道只要长得可爱，我就要帮忙？”
孙一鸣不屑冷哼：“不然呢，难道是因为善心大发，除了长得好看我想不到别的理由。”
楚奕辰本来并不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此刻被他一提醒，也忍不住在思考了起来。
现在想想，刚才他确实可以坐视不理，看着林家兄弟把事情闹大。
刚好楚林两家在生意上有摩擦，殴打私生幼子这件事可大可小，最好林家兄弟将人打到半死不活，这样传到外面，林家的声誉一定会受到影响。
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多想，就出手阻止了呢？楚奕辰沉思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是，见到小孩的那一刻，就觉得这孩子非常可爱，然后就出手了。
楚奕辰找到了答案，把自己也逗乐了，他半开玩笑道：“可能是因为一见钟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