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的是蔺晨,比他前几日自东瀛赶回来时还要狼狈几分,水蓝色的外衫几乎被鲜血浸透,眼下一片青影,脚步都踉跄着,却还要摆出风流姿态:“小丫头,快给你蔺晨哥哥煮一碗粉子蛋来。”

  云蘅冲苑外挥了挥手,一直候在外边的人立刻去了。

  “蔺少阁主,少帅他——”

  “哼,本公子出手这天下还有不能解的毒吗?”蔺晨扶着廊柱,跌坐在廊前。

  “臭小子,大言不惭。”蔺老阁主紧跟着走了出来,并未有蔺晨的狼狈,却也脚步沉重,面色微白,冲卫峥道:“放心,毒解了,只是待他清醒尚需一月,待他能行动又需三个月,日后怕是也会多病畏寒了,要好生将养。”

  卫峥虚脱般跌坐了下去,半晌喃喃道:“畏寒?少帅可是小火人啊,雪夜薄甲,往来无败的——”

  “好了,他已经不是那个林殊了,他自己心里清楚,你们这些旧人也不要有事没事摆出一副这样的姿态来,”蔺晨不耐烦道,又冲着苑外喊,“本公子的粉子蛋呢?”

  惊闻

  屋子弥漫着浓重的血气,素天枢和云家主的功力略逊于蔺老阁主,如今甚至没有力气起身离开了。

  云蘅先看了一眼榻上整个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才走向云家主:“爹——”

  云家主摆了摆手,撑着几案站了起来,云蘅立刻后退了几步,垂下头去。

  素天枢虚弱地笑了笑:“这丫头如今见了你,还像耗子见了猫一般。”

  “师父!”云蘅立刻蹭了过去,乖巧地站定。

  云家主哼了一声,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

  有琅琊阁的属下分别扶了二位神医离开,云蘅守护目光,缓缓坐在林殊身边,听着外间似乎卫峥行了大礼。

  林殊无知无觉地躺在榻上,脸也被包裹起来,只留了口鼻,云蘅不知道这层层纱布之下究竟是怎样的伤口纵横,究竟是怎样的痛入骨髓,可这三天三夜,除了断断续续喑哑的嘶喊,他竟将这痛全部吞下,这份远超常人的心智,便令人钦佩。

  身后有琅琊阁之人收拾着染了血迹的被褥衣裳,擦洗着近乎被鲜血浸透的地面。

  云家主不宜长留,第二日便启程离开了,并没有问询云蘅的去留,但他走后,云蘅明显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丫头你还要留在这儿?”傍晚时分,也欲告辞的素天枢问道。

  “是,师父,我要等他醒来。”云蘅送素天枢出了琅琊阁的门。

  “你——罢了,你自幼承袭药王谷的医术和毒术,武功也足以自保,为师倒是不担心你,只是你且记着,日后,江湖路远,天下之大,药王谷总是你的家。”素天枢从不是拖沓之人,他看出了云蘅的意图,也不会去阻拦,飞身上马,带着药王谷众人离开。

  云蘅望着素天枢一行渐行渐远,夕阳染红了天际。

  这世上缘分如此之多,却只因了那梅岭冰雪之下的如星寒眸,从此为你身陷风云,也在所不惜。

  这一个月,林殊亲近之人皆是度日如年,他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偶尔因为剧痛浑身痉挛抽出,伤口渗出鲜血就会浸透全身的纱布,必须要拆解,上药,重新包扎。

  云蘅见过曾经的林殊身上属于军人的伤疤,却未曾见过这些斑驳交错的痕迹,仿若施了凌迟之刑一般,有的皮肉已经开始长好,近乎透明苍白的肌肤,无不在显示着,他再也不是林殊了。

  挫骨削皮,容颜大改,蔺老阁主说,只怕他至亲之人站在他面前,也都不会认出他就是那个林殊。

  “少阁主!”一个身着玄色长衫的人急急而入,他相貌平平,即便如此,云蘅也知道,这人是除了蔺老阁主和蔺晨以外,主管琅琊阁整个情报机构的一把手。

  “我说徐偲,你最近实在是不稳重啊,需要回炉了是不是?”蔺晨大少爷摇着折扇,品着才送来的新茶悠哉道,这茶据说连金陵皇宫都还没得到一点茶叶渣,可见琅琊阁势力强劲。

  徐偲脚步顿了顿,忍住冲自己的少主翻白眼的冲动,“稳重”地行了礼。

  “你居然还能说别人不稳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云蘅在一旁插言。

  “臭丫头。”蔺晨伸出折扇去敲她,却被云蘅躲开了,这些日子被蔺晨敲脑袋敲得自己敏捷度上升极快。

  “少阁主,”徐偲眼见着蔺晨又要追着云蘅满山跑,连忙道,“咱们在汾水城的暗桩传来消息,前些日子,他们从北燕救了一个人。”

  “北燕?谁啊?”蔺晨停了手问道。

  徐偲严肃道:“赤焰军十七大将之一,聂铎将军。”

  “你说什么!”一阵风从众人眼前刮过,卫峥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徐偲的前襟。“你说救了谁?”

  就连蔺晨也有些吃惊,摇了摇扇子没说话。

  徐偲被唬了一跳:“啊?哦,聂铎,聂锋将军的弟弟——”

  “这我知道,他在哪里?他受伤了么?”卫峥急不可耐地打断道。

  云蘅知道他为何如此着急,赤焰军十七大将,几乎尽数折损,这些日子除了他之外,只有个别低级军士尚存。

  徐偲道:“是有些伤,但没有梅公子和你的重,其他的怕信被人劫了去,并未透露更多,如今汾水城暗使是想报上来请阁主裁决,毕竟聂铎将军不同一般的赤焰军士。”

  卫峥立刻看向蔺晨,蔺晨终于在他炽烈的目光下放下了茶盏:“等他伤好,立刻由各地暗桩沿路护送回琅琊山。”

  藏殊

  “父亲!不!不——”

  榻上躺了月余的人从噩梦中醒过来,他喘息着坐起身,没有烈火,没有敌军,没有尸山血海,没有那把挥向自己的刀斧,没有聂真奋力将自己推下冰崖后绝望又释然的笑。

  发生了什么,这是哪里,林殊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一切,最后——最后——

  “小殊啊,这可是削皮挫骨才能拔的毒啊。”

  “林殊,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颤抖着双手,解下覆面的纱布,这是,他的脸吗?这是,林殊吗?不,不是了,他只是地狱归来的一缕幽魂,他的骨子里都淬着毒液,带着复仇之火,背负着七万赤焰冤魂,他,回来了!

  而林殊,那个林殊,赤焰军往来无败的少帅,雪夜薄甲的小火人,太奶奶最疼爱的小殊,金陵城最明亮的少年,已经死了,死在梅岭,天地为墓,青山埋骨。

  林殊久久地,狠狠地,捏紧了赤焰手环,似乎要将它刻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