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袭水蓝长衫,风尘仆仆,隐隐有血迹,却还摇着折扇兀自风流,闻言合了折扇敲了一下云蘅的头:“臭丫头,没良心,你小时候蔺晨哥哥还抱过你呢,如今就胳膊肘向外拐,你才认识他几天啊,真是伤心,你蔺晨哥哥紧赶慢赶,一路被人追杀,那群东瀛人真是——”一边说着一边又想敲云蘅的头。

  云蘅刚想躲,想着这人真是自来熟,肩膀一重,忽然被人拉回了屋子,一个身影已经挡在了自己前面。

  “哟?”蔺晨摇着折扇,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林殊。

  林殊也观察着眼前这个聒噪的人。

  “真没想到,赤焰军的天之骄子,十六岁就拥有自己赤羽营的少帅林殊,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云蘅简直难以置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刚见面就使劲戳人家伤口,言语上一点都不顾忌?

  林殊寒潭般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波澜,眼底掠过一丝戾气,回身重重关上房门,将蔺晨丢在了门外。

  云蘅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只听窗户吱呀一向,蔺晨竟然从窗户里翻了进来。

  “你——”

  “臭丫头,还不快来给你蔺晨哥哥包扎一下。”蔺晨大大咧咧瘫在榻边,伸手扯开领口。

  云蘅在看到那从左胸斜劈下去的伤口便吸了口凉气,一边上药包扎一边怼道:“你不是说你医术高超武功第一嘛?受这么重的伤,还一点不老实。”

  “嘶——小丫头你下手也太狠了,哎哟,轻点!”蔺晨连连吸气,“我还不是为了这个人?老爷子几次三番写信催我,我被东瀛那群小鬼追的没日没夜地往回赶,渡海时还被人暗算差点喂了鱼,没良心,一个个都没良心。”

  “笨。”云蘅送他一个字。

  “东瀛那个组织,哼,迟早有一日我要将它连根拔起。”蔺晨嘟囔道,又看向林殊,“老爷子说了你的选择,我也知道你要做什么,但就你这样,旁人一句话都能打破你的伪装,若你真有那么一日亲面你的死敌,只怕你眼中的杀气就暴露你了。”

  林殊闻言,抬头看向蔺晨,二人目光交汇。

  “看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别忘了,林殊已经死了,无论你以后是谁,林殊的特质,一个也不能出现在你身上,至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别看我了,我知道你要还是林殊你能和我打三天三夜,但你现在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病人,我爹不忍心跟你说,卫峥和这个臭丫头不会同你说,其他人更不管用,但你自己心里要明白,你就算复仇,也不可能是带着你的赤焰残兵冲进金陵踏平宁国侯府。”

  蔺晨腾出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得用这,明白吗?”

  解毒

  蔺晨走后许久,林殊都没有动静,就这样坐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就和他初得金陵邸报的那天一般,似乎化成了石雕,梅花落了满身,待他回屋之后,云蘅才拾起那份书信,上边承载着林殊至亲之人的死讯,还有点点红痕。

  一切药石皆已备齐,素天枢与云家主也分别从药王谷和浔阳赶了过来。

  “小殊啊,你真的决定了?”蔺老阁主紧皱着眉头,“这可是削皮挫骨啊。”

  林殊闻言,缓缓地,低沉地笑了笑,几近苍凉,他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话。

  只有云蘅听懂了。

  他说:“林殊,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们都去外边守着。”蔺老阁主望着云蘅和卫峥。

  “我要守着少帅!”卫峥拒绝。

  “胡闹!你能帮上什么忙,出去!”素天枢怒道。

  “天底下医术最好的人都在这了,峥儿你尽可以放心。”云家主叹了口气道。

  “是啊,有本公子在这里护法,三个老头子亲自解毒,肯定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少帅。”蔺晨唰地展开了扇子,“小丫头,带着他出去吧。”

  卫峥祈求地望向林殊:“少帅——”

  林殊只微微抬眼,卫峥咬牙抱拳行了个军礼,退了出去,云蘅掩好房门,陪着卫峥坐在廊下。

  春寒料峭,故尘苑的梅花落了满地,微风拂过,素蕊轻飏。

  “素玄哥哥,林殊他,他以前来过江左吗?”云蘅忽然问道。

  卫峥道:“少帅从前常常四处游历,我不甚清楚,不过江左人杰地灵,既然林帅同老阁主相熟,兴许少帅也是前来拜访过的,怎么?”

  “那素玄哥哥同我姐姐又是如何认识的?”云蘅不回答,却顽皮道。

  “你这丫头,六年前云家和药王谷一直在寻一味药,只有大渝境内才有,军师与云家主有交情,便设计捉了大渝的郡王,换得此药,命我送去浔阳,这才认识了飘蓼。”卫峥神情隐隐放松下来,“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一本正经的,和你如今小大人似的样子倒是很像,我觉得好玩,便常常去陪她出诊,后来她长大了,我们也就订了婚约,这些你自然不知道。”

  “啊——”云蘅拖长了声调,“还是青梅竹马啊。”

  卫峥眼神黯淡下去:“可惜,我终究是拖累了她。”

  云蘅想着,当真应了那句话:“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卫峥至少还活着,赤焰军七万男儿,又要有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又要有多少春闺女儿再也等不到自己的夫君。

  “幸好他还没有妻子,否则,只怕他更痛苦。”云蘅看着紧闭的房门轻叹。

  卫峥怔了怔,低声道:“少帅是有未婚妻的,云南穆王府的霓凰郡主,与少帅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自幼便订了与林氏的婚约,若说少帅是这金陵城里最明亮的少年,那彼时的郡主便是金陵城中最飞扬的女子,二人纵马逍遥,两小无猜,着实般配,只可惜——”

  云蘅想起几年前与那个女孩的一面之缘,灿烂明媚得像是天边的云霞,虽自小穿梭战场,却一眼得见是被长辈们娇宠的女儿,原来,竟是他的未婚妻吗?

  二人皆是习武之礼,耳力极好,房内断断续续传出喑哑隐忍的嘶喊,碎骨重塑,那是怎样的痛苦!

  卫峥虎目含泪:“少帅自幼都被捧在掌心,宫里的太皇太后,长公主,若是他们知道,该有多心疼。”

  “他不只是你们的少帅林殊,他身上背负着七万赤焰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林殊尚有退路,但他已经没有了。”云蘅轻声道。

  三天三夜,云蘅在卫峥催促下回屋休息,合上眼便是那人在那个雪夜如寒星的眸子。

  直到第四日的拂晓,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那扇紧闭了三天三夜门,终于开了。

  卫峥赤红着双目,匆忙迎了上去,嘴唇干裂,颤抖了半晌没有发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