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10)

  干元宗有一处禁地,乃宗门祠堂,陈列着古往今来各位先祖的灵位,呈七层高塔形,月回般勾起的檐角悬挂着古铃,锈迹斑斑,被风吹动响起闷闷的铃声。

  塔身矗立在后山仙株灵池旁边,被重重枷锁锁住,非本人不可进入。

  宴见月打开枷锁,而后仔细锁上,避免一切被闯入的可能性。

  他敬重严肃地向祖人点上一柱香,虔诚地磕了头。

  “父亲,我们的计划必须要实行了,再让他二人继续相处下去,恐怕会更难以收场。”

  整体青黑色,被擦地光亮的灵碑上冒出一缕烟,呈现出一个人形,那人揣着手,雪白的长寿眉搭拉下来,胡须也有一寸长,虽然迷雾看不真切,但隐隐感受到那人一股道家仙人的风范。

  “你既然想好,何必来跟我说,自己拿主意就好了。”

  宴见月缄默一阵,试探地问道,“儿子被一事困扰,日夜不得其解,阿渡纯真善良,况且就算身负邪骨,但他还未来得及行凶作恶,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只要好生规劝教导,想必是不会发生幻境里面所说的事。”

  石碑上那人震怒,“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燕无渡是恶种转世,生性好杀,迟早有一日要爆发,他与神主注定要生生相杀,而后死于其刀下!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世间善恶的平衡!”

  宴见月连忙跪下认错,他额头伏地,“父亲息怒!我只是想起阿楚所说的话,有些动摇,倘若一个人没有犯过任何杀孽,就因为注定二字,就要给他扣上迟早的定论,是否……不太公平。”

  “恶种身负邪骨,工于心计,极其擅长伪装欺骗他人,我们干元宗历代掌门的任务就是在每一次天地恶念催生出恶种之后,辅助神主将其诛灭,成就神主的大道,在之前不是没有人和你一样心软动摇,而面临的结果就是,鬼修肆虐苍生涂炭。”

  “阿月,难道你想看我死不瞑目吗?别忘了,你已经杀了一个人,你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你若现在心软,功亏一篑,那么那个人就是白死的。”

  说到那个人,宴见月浑身发冷,一滴冷汗从额角低落,仿佛行尸走肉地点点头,“儿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

  燕无渡刚回到干元宗,就看见许许多多弟子们围在练武场,峰主们大张旗鼓地给楚北岌进行表彰,赞扬他不顾危险,只身摧毁魔株,称道他为修真表率,弟子楷模,不愧为传说中的神主转世。

  而他们遗忘了,任务其实还有一个人参与,结果重伤被遗忘在了潜行渊,徒步走回来后,又看见一堆人洋洋洒洒吹捧楚北岌,没有自己啥事。

  楚北岌打断了峰主洋洋洒洒的表彰稿子,“这次任头等功不在我,用不着……”

  还没说完就看见台下极为不服的燕无渡对他比了个友好手势,虽然没说话,但他那张臭脸摆在那,可见心里骂的很脏了。

  楚北岌立刻改口,“没事,您接着说。”

  如火如荼的表彰仪式接着开始,燕无渡转身就走,他已经受够了给楚北岌当背景板的日子。

  他找到宴见月,开门见山道:“我要下山,我不想当这徒有虚名的干元宗大弟子了,我要还俗回山野老家。”

  每次被迫沦为楚北岌的背景板,被弟子们忽略排挤时,燕无渡就会跑到宴见月,撂挑子不干了。

  从前每次宴见月都是好言相劝外加贿赂十串糖葫芦将他打发掉,但这次不一样,燕无渡的态度异常坚定。

  宴见月也没有在迂回劝导,只是叹了口气说,“好吧,师尊求你办最后一件事,事成之后许你还俗。”

  燕无渡顿时来精神了,“什么事?”

  “阿楚和桑歌的羁绊太深,大大的影响他修行和化神,好在如今桑歌的子民全部化作木头傀儡,我要你将其付之一炬,也不算犯杀孽。”

  燕无渡顿时不乐意了,“又是帮他,我才不要!”

  宴见月眼中好似流露出微不可见的悲哀,她低头掩饰情绪,“最后一次。”

  燕无渡突如其来的心软,以为对方是为自己还俗后,再也见不到而难过,他妥协,“好吧好吧,最后一次。”

  出发前夜,燕无渡去找楚北岌喝酒,二人坐在墙头,能看山下飘零的灯火点点,一路蜿蜒成一片,明明灭灭,仿佛天上的星星。

  他没有告诉他火烧桑歌的任务,因为宴见月再三与他强调过,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一个绝密任务。

  “如果我说我要离开干元宗,你以后还会来找我喝酒吗?”

  “你要走了?”

  “嗯,”燕无渡晃悠着腿,“这里呆着不开心,我要换个地方了。”

  楚北岌大概猜出他不开心的地方在哪了,他思忖了一下,选择坦白,“其实早上表彰那事是我故意气你,在你走之后我就跟长老直说了,要么一起接受表彰,别单独拎一个人。”

  燕无渡大笑着拍他的肩,“那老头岂不是气死了,你这么当众冒犯他,他没揍你吗?”

  “挨了一下,不过还行,能接受。”

  燕无渡笑着按了一下他被踹了一脚的腰,楚北岌下意识要反骂一句,一脚把他踢下去,但看在他快走了的份上,忍着没发作。

  楚北岌想起他尚未成人,获得神智之前在宴见月身上看到的恶意,既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手,那么让燕无渡离开干元宗是最好的选择。

  他破天荒地平静说道,“你还俗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你这人怕疼怕累好热闹,还俗更自由些。”

  燕无渡有些讶异,“奇了怪了,狗嘴里居然还能吐出象牙来了。”

  楚北岌咬死后槽牙,闭了闭眼,选择忍了,依旧平静地,好声好气地说道,“兴许你离开不久,我也不修道了,可能会跟你一起还俗。”

  燕无渡其实并不意外,因为楚北岌对修道一事本就没有什么兴趣,不,准确来说,除了喜欢跟他一起下山疯,他对其他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燕无渡连声拒绝,“快别了,你可是修真界之光,正道楷模,神主再世,你要走了,那群老头不就失去信仰,跪一片求你别走。”

  楚北岌好似特别讨厌这种神主再世的说法,他好不容易获得神智的初启,却被冠上另一个人的名义,让他专心修道,拯救苍生,好似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承载所谓神主的容器。

  见楚北岌冷脸瞪过来,燕无渡连忙赔礼道歉,“别生气别生气,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你要下山了?”

  “对,”燕无渡跳下台阶,朝他挥手,“最后一个任务,先走啦!”

  火烧桑歌,这个任务要论起难度来说,只能算是“地”级任务,因为灵气复苏到现在,已经无限接近鼎盛,傀儡作为违背阴阳的产物,被灵力压制,如今就如同烂泥一样瘫在路边,彻彻底底地失去了神智意识。

  只用一把火将其烧尽,甚至无需动用任何灵力和功夫,就能完成任务全身而退。

  也不用怕火势会祸及误入的人,因为这里早已沦为死寂之地,没有活人敢踏足这片鬼城。

  一根火折子亮起,漆黑的桑歌王城亮起一点星火,燕无渡盯着火心的蓝焰,忽然有些感慨,他来到干元宗出使的第一个任务是将楚北岌带回干元宗,最后一个任务也在桑歌,火烧王城,成就他的大道。

  火星落下,燕无渡看也没看一眼,默默转身,身后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声,是傀儡的惨叫。

  行至大街上,燕无渡从摊主手里拿了四串糖葫芦,一串自己的,一串宴见月的,一串楚北岌的,还有一串给容祈。就当饯别了。

  他刚回到门派,容祈一个飞扑上来抱住他,“师父,你真的要走了吗?那谁来教我修道呀!”

  燕无渡摸着他的头,“不是还有你师叔吗?他一定会好好教导你的。”

  容祈脖子一缩,看了看楚北岌的脸色,确定是教导吗?超度还差不多吧。

  燕无渡向宴见月行了一个大礼,伏跪在地,“师尊对徒弟恩重如山,徒弟不敢忘,往后还有用得上徒弟的地方,定义不容辞,我只是脱离干元宗,您还是我师尊。”

  礼毕,起身,燕无渡好似从宴见月眼里看见微不可闻的愧意和哀伤。

  燕无渡没看懂,但也没放在心上,只一一拜别众人之后,回去收拾东西。

  刚走近房门,几个弟子前来报告,“燕师兄,掌门方才有令,要给师兄你举办一个欢送仪式,还有一些话要好好嘱咐你,但现在忽然被各大仙宗造访,脱不开身,你先在这里等一会。”

  燕无渡应下,放下收拾好的行囊,坐回桌前,百无聊赖之下撑着脸发呆,时间一久居然睡着了。

  他是被人摇醒的。

  从未见过楚北岌这么慌张的时候,他捏住他小臂的手指都在抖,声线也有些不稳,“快跟我走。”

  燕无渡莫名其妙地笑了,“什么呀,走哪去,宴见月好不容易对我上心一回,给我搞了个什么欢送会……”

  楚北来不及多解释一个字,定定地望着他,“你信不信我!”

  燕无渡愣住,片刻后才找回嘴,“我信啊。”

  楚北岌斩钉截铁道,“那现在,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