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9)

  楚北岌一直知道,他心里住了一个恶魔,他在内心最深处源源不断地催生他的恶念。

  原本还是一个傀儡时,他没有神智和思想,那个祂就沉睡在灵府最隐秘最黑暗的位置。

  随着那夜红烛摇晃,野风惊掠后,他的灵智初启,沉睡已久的恶魔跟着苏醒,如同灵府里不安的黑焰,轰然向四面八方的天际烧去,带着摧枯拉朽之势。

  祂说的第一句话:想杀了他吗?杀了他吧,只要是让你不开心的人,都可以杀掉哦。

  少年的声音恣意纯粹,仿佛说的不是残虐生杀,而是指着一串鲜艳的糖葫芦对他说,“我要吃这个,你有钱吗?先借我,又不是不还你,我说真的!”

  是燕无渡的声音。

  楚北岌的恶念完完全全来自于那个人,而祂是那个人的化身,是他的饮鸩止渴,不敢展露的欲望。

  楚北岌能闻到自己身上“恶意”的臭味,除了他自己,谁也闻不到。他开始频繁的净衣,熏香,打坐压抑住内心的邪火。

  祂说:杀了燕无渡吧,他的全部都会属于你。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楚北岌的道心岌岌可危。

  “全部,吗?”

  “是的,他的全部都将属于你,除了你,他不会再有别的选择,不违逆,不逃脱,完完全全顺从你。”

  楚北岌眼中的动摇瞬间清明,“这不是他,这不是燕无渡。”

  祂着急了,“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将他踩入泥里,让他一无所有,除了你,别无他选!”

  “不。”楚北岌平静而坚定,“我不要他成为脚底的烂泥,我要他永远高悬于长空,不染尘埃。”

  “即使看着他逐渐与你生出嫌隙也无所谓吗?看他们师徒俩相处那么融洽,是不是燕无渡从没有对你露出那样的笑呢?所以说啊,你终究是非人之物,他永远不可能与你交心,他所钟意的,只有和他一类的人。”

  看着远处师徒俩打闹的身影,楚北岌闭上眼,忽略掉恶魔的低语诱哄,压制住从未停歇的对容祈的嫉恨。

  “无所谓,只要他愿意,我不干涉,就这样吧。”

  楚北岌有些颓然地昂头,看见天际一只伶仃孤鸦飞过,只留下一阵冬日料峭的寒风。

  燕无渡忽然朝他跑过来,一边狂笑一边拉住他的手往外跑,“快走!要爬下来了。”

  楚北岌被拽着往前跑,回眸看了一眼。

  容祈被五花大绑像一只蚕蛹一样倒挂在树上,他鼻涕眼泪倒流下来,一边大哭一边喊,“师父,说好带我下山看灯会呢!!放开我,你这个大骗子,我永远恨你!”

  眼看着他挣扎顾涌着要将挣开束缚。

  “快走快走,别让他追上来了!”

  燕无渡笑得不能自己,一边捂着肚子,一边拉着楚北岌的手往玉阶下冲。

  “你不是答应跟他去看灯会吗?拉我做什么。”楚北岌焚烧殆尽只余下一片焦土的灵府感受到了一丝夏风拂过,但故意没好气地问道。

  燕无渡依旧笑嘻嘻,没心没肺,“谁要跟哪个小屁孩去玩儿啊,非要我捧着哄着,不然就大吵大闹的,烦都烦死了。”

  楚北岌心下有些得意,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对方的第一选择。

  他的的视线落到二人拉着的手上,只觉得整个指尖仿佛冰冻,不敢动弹一下,好像漏出一个破绽,不小心就会捅破这层窗户纸,面对的或许是对方刻意的疏远,或者直接走向决裂。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就这样的关系和距离就很好了,以朋友的名义相伴一生,同求大道,就这样一辈子就很好了。

  *

  灵气逐渐复苏,不仅滋养了仙门正道,相对应的,也促生了天地的邪物魔物,近两年逐渐变得猖狂,为祸一方。

  内门弟子任务变得繁重起来,一声钟楼的古钟响起,所有人聚集在练武场上,分等级抽签决定这次“天”级任务的人选。

  容祈抽到一个“潜行渊”的地点,左右张望一阵,兴奋地跳到燕无渡跟前,“师父我跟你一个任务!”

  话音刚落就被抢走手里的木笺,他抬头望去,是楚北岌的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这个任务等级太高,不是你一个突破金丹三阶都费劲的垃圾能拿的下的,这个“玄”级任务送你练手,不用谢。”

  容祈表示强烈的抗议,“抽到什么就是什么!哪有你这样随意改动……”

  楚北岌拔剑。

  “……玄级就玄级。”他灰溜溜走了。

  楚北岌收剑。

  燕无渡松了口气,“干得漂亮。”

  差点就要一边打怪一边照顾小屁孩的情绪了。

  二人前去的目的地是一处名为“龙脊”的山脉,山体高低错落,起伏不定,而木笺上说的潜行渊就在第六重山和第七重山起伏形成的峡谷里。

  原本抽签分到一起的几个人随着楚北岌和容祈的置换,重量级相差太远,于是为了平衡,跟着置换到“玄”级任务里。

  所有此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御剑飞过六重山脉,到达潜行渊后,二人极为默契互为背后的眼睛,持剑杀退一众鬼修,进入数丈厚的石门,到达任务真正的中心,摧毁魔株。

  空荡荡的石室里,中枢位置立着一个小祭坛,祭坛中心供奉着一株黑莲花,淡淡的雾气在周围缭绕。

  与承载修真界灵力的仙株相反,魔株是源源不断衍生魔种的祸首,被魔教奉为圣物,严格保管。

  幸好那群魔种都还没有壮大,还处于萌芽阶段,二人很顺利的将其连根拔起,彻底斩断碾碎,确保没有后顾之忧。

  刚要往回走,不知道误触了什么,墙壁启动机关,漏出千千万万个孔洞,密不透风的箭矢朝他们射来。

  二人只能扬剑边打边退,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整个石室仿佛被抽去称重,失去支撑一般,粉尘簌簌往下掉,一副大厦将倾的模样。

  石门在缓缓下落,如果不在这之前赶出去恐怕会被这堆重达千斤的废墟压成肉泥。

  偏偏这时,楚北岌的膝盖被剑射中,寸步难行,燕无渡一边击落飞射而来的箭矢,一边要拖着他往外走。

  刚到门口,石门落得只剩两寸那么大的空隙,被碎石卡住,堪堪过一个人。

  燕无渡还没开口说话,就被一个力度按倒踹出去,他前脚刚出去,碎石就被千斤重的石门压了个粉碎,石门也重重关闭,随着轰然一声,地面一震,扬起小规模的尘灰。

  燕无渡从短暂的震愕中回过神,架刀企图翘起石门,声线有些发抖地喊着里面那人的名字,直到声音几乎哑了仍听不到一点响应。

  一滴眼泪掉落在地,燕无渡几乎带着哭腔,“楚北岌……”

  “没死,别给我提前哭丧了行吗?”

  声音虽然虚弱,但意外带了一丝愉悦。

  “你还活着!”

  “没死,但不远了。”

  他身上几乎被砖石掩埋,血腥味比灰尘的味道还浓郁,幸好在坍塌的最后一刻撤到角落里来,不然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燕无渡高兴之余,理清楚了一点思绪,他知道以他穹弩之末的状态很难将半山高的砖石搬开,不小心还可能引起塌落,真的会把楚北岌彻底压死,他只能向干元宗发送传讯符,请其他弟子们前来支持。

  为了防止楚北岌睡着,燕无渡想破脑袋找话跟他聊天。

  “楚北岌,还活着吗?”

  “嗯。”他有气无力。

  “你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吗?”

  “我身上这么多石头,当然——”楚北岌刚想否认,一抬头,零碎的砖石间居然漏了一个洞,能看见天上的一角星河,他改口,“看得见。”

  “那你能看见最亮的那颗吗?”

  “大概吧。”

  他也不知道跟他看的是不是同一颗星,但确实有一颗,很亮很亮,些微的光线通过洞口射进来,光线里能看见漂浮的尘埃,楚北岌忍不住伸手去接住光束的洒落。

  龙脊山脉离干元宗并不远,弟子们御剑而来,几乎要不了一刻钟,都火急火燎地为他用灵力护体,仔细搬来压在他身上的砖石,而后背上楚北岌就往干元宗赶。

  燕无渡看着他们忙前忙后,想上前搭把手,却不可避免地被挤到边缘,只能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一行人果断地御剑将楚北岌带回去,却遗漏了同样身受重伤的燕无渡,他看着早飞没影的同门,又看看被翘断的剑。

  看来只能徒步走回去了,燕无渡伸伸腰,自言自语乐观道:“就当锻炼了。”

  *

  楚北岌是从噩梦里惊醒,他猛地起身叫了一声燕无渡的名字。

  环顾四周,坐在他眼前的面无表情的宴见月。

  他好像是看破一切的淡然与肯定,不再询问楚北岌是与否,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

  宴见月起身,背对着他,自顾自说道:“我早该料的,傀儡成人的秘诀,就是真正地爱上一个人,是这样吗?”

  他就差直白地问楚北岌是不是真喜欢上燕无渡了。

  楚北岌也并不打算含糊其辞,“就像我也料不到你对燕无渡的恶意源自于哪里,我们各有各的把柄,算是扯平了。”

  宴见月脸色一僵,他这分明是在威胁警告自己。

  短暂的讶异过后,宴见月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是神主转世,整个干元宗都以你为中心,肩负苍生是你天生的责任,你不该这般耽于情爱,况且你二人,本就该是命中注定的敌对关系,应该是一辈子的仇人。”

  楚北岌垂眸,“可我不信命,不信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