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8)

  干元宗。

  宴见月忙前忙后给昏睡的楚北岌降温,他身上烫得几乎灼烧起来,面色却依旧惨白。

  “快去重新打一盆冰泉。”

  坐在桌上晃腿的燕无渡百无聊懒地抗议,“我也受伤了好吗?我也很疼!”

  宴见月回头看了他一眼。

  燕无渡认输,“行行行我去我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望着天际,无端想起他昨晚捧起楚北岌的脸,慌张地问他怎么了。

  楚北岌仿佛承受了极大的痛苦,眉头皱成一团,眼里是燕无渡看不懂的情绪。

  他眼神昏暗不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不起,原谅我。”

  燕无渡顿时蒙圈,“啊?你忽然抽哪门子风?”

  回答他的只有倒在面前的身影。

  燕无渡忍着腿伤将他连拖带拽带上门派,途中他一直在想,他到底是为了什么道歉,害自己受伤?或者诬陷自己吃了宴见月的花?

  想不通。

  因为他就不是个正常人,做事脑残一点也不意外,想到这里,燕无渡不再纠结。

  “阿楚!怎么了?”

  燕无渡还没走出十丈,身后忽然想起来动静,他回头一看,楚北岌骤然起身吐了一口黑血,一只手撑着身体,一只手紧攥着胸口,死死盯着燕无渡,眼尾飞红,声音沙哑低沉得几乎不成调,“别……别走。”

  宴见月慌张地为他擦去嘴角的血,“怎么了这是,刚刚才平定下去的邪火,怎么又喷涌出来了?”

  楚北岌目不斜视地看着燕无渡,看见对方意外惊讶的眼神,瞬间发觉自己不该这样,眉头舒展,收敛起眼底的暴戾之气。

  燕无渡懵然走来,“他发的什么病。”

  不是阴阳怪气,而是真诚求问。

  宴见月严肃的为他探查全身经络,眉头越拧越紧,他看向燕无渡,“他的眼髓晶是你取下来的?”

  “啊,不然呢。”燕无渡理所当然,“他一个瞎子,又看不见它在哪,肯定只有我取啊,怎么了?”

  宴见月抿了抿唇,“既然是你先碰到的,那么眼髓晶率先与你绑定,但凡你们相隔的距离长一点,阿楚都会回到之前看不见的状态,而且他的眼力关系到全身脉络,频繁断开联系的话就会出现刚才灵力乱窜的情况,严重一点可能会吐血暴体而亡。”

  宴见月看着满脸不可思议的燕无渡,宣布噩耗:“也就是说,你现在和阿楚绑定了,最好寸步不离。”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见深深的晦气。

  “阿渡你先出去一下,不要跑远了,我有话要和阿楚说。”

  “哦。”燕无渡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

  见四下无人,宴见月坐下,微笑地看着徒弟,就连严肃中也带着几分平日的温润。

  “你流血了。”宴见月看着他被绷带缠绕的掌心说道。

  从一开始将他救回来,宴见月对他的期盼就是成就大道,挽救苍生,但若要成大道虚得心性十分坚定,但从他刚才的表现来说,是在算不上是一个成神的好材料,倒不如一直停留在懵懂的傀儡。

  楚北岌也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转身平躺下来,两眼望天仿佛放空,“你是想问我发生什么了,忽然获得了神智,化身成人。”

  “阿楚别多想,为师只是有些好奇罢了,桑歌那么多傀儡耗尽心力也无法成为人,这几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呢?”

  楚北岌回想起来,连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他记得喜房里烛火摇曳,外面是鬼哭狼嚎的鬼修在祝祷,眼前人穿着热烈的嫁衣,坐在榻上握紧匕首,等他掀起盖头。

  记得在鬼修们的威胁起哄声中,他忽然凑近放大的脸,双唇紧闭,眼睛躲闪放大,他能看见他眼中愣住无措的自己。

  还记得夏野的风,吹起分不清是谁的发丝,拂过他的耳根阵阵轻痒,背上那人摇头晃脑,叽叽喳喳地夸耀自己的计谋高明。

  又或者闹市灯会,人群与万千灯火在他眼里凝滞,失去色彩,化为死气沉沉的点和线,直到他拿着一根糖葫芦,推开围成一圈,汹涌的人流,向自己跑来。

  繁杂混乱的思绪最后化作一句,“我也不知道,兴许是巧合吧,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宴见月没有听见任何有用的东西,有些失望,但还是拍拍他的肩,“你好好休息,我待会再和阿渡多提醒两句,你们以后尽量不要分开。”

  楚北岌点点头,闭上眼。

  *

  “几步了。”“二百三。”“那我再退一步?”“退。”

  燕无渡落寞地叼着一根细长的野草,面露惆怅,和楚北岌数着距离,一步步试探地后退。

  燕无渡:“我有个问题,要是你不小心死了,会影响到我吗?”

  楚北岌:……

  “不会的,我一定会拉着你一起死,不会让你有这个忧虑。”

  燕无渡:“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楚北岌:?

  “什么意思?”

  燕无渡转身就跑,拿出夸父逐日的气势一溜烟跑向玉阶,“再见啦!山下搞奉火集市,要是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活着,我会给你带炙肉的!”

  楚北岌猝不及防,噗地吐出一口血。

  夜过丑时,燕无渡提着一大串糯米纸纸包起来的糖葫芦,左手是油纸包起来的窑鸡,脖子上脖子上挂了一提麻绳系好的佳酿,美滋滋回到房舍里。

  推门就看见楚北岌面如死灰地看着他,因为知道自己为了一个人下山贪图享乐,把他甩在山上毕竟还是不地道,燕无渡慷慨地贿赂他一根糖葫芦,“别跟宴见月说!求你了”

  楚北岌冷漠不接受,并出言威胁,“你完了。”

  燕无渡直接不由分说塞进他嘴里,“别傲了我的好师弟,你在这守着不就是为了放我分你一半吗?吶,给你,尝尝,很好吃的。”

  都送到嘴里了,楚北岌没有继续推脱,咬下一颗,脆脆的糖壳破碎后,下面是山楂球浓郁的酸甜,极度的冲击着味蕾。

  那是楚北岌恢复味觉吃过的第一个食物,麻木许久的舌尖被强烈对比的酸甜侵占,生出一点想流泪的冲动。

  “怎么样?吃人嘴短,不许跟宴见月告我的状了听见没有!”

  楚北岌刻薄点评,“不好吃,还有,你完了。”

  燕无渡抓狂,“你到底要怎么样啊!”

  “除非下次带我一起去,我可以这次放你一马。”

  “真的?你早说嘛!一言为定。”

  二人修道懒懒散散,能混则混,关注的只有山下的风吹草低,譬如哪条街搞猜灯盛会,哪家大户人家宴请全城,哪个城举行盛大集市,都逃不过二人的眼。

  趁着宴见月闭关,门内没什么弟子,光明正大跑下山彻夜玩乐。

  后来后山池子里被摘掉的那朵仙株从断口重新长出来一支更大,灵韵更丰裕的新枝,整个池塘都因为那朵主株的新生,生出更多的幼株,在灵气弥漫,雾影雾现里只能看见十几道虚影。

  宴见月第一次高兴得有些失态,指着仙株说他们承载了整个世间的灵力,他们的繁衍壮大证明了灵气要复苏了,修真的时代也即将而来。

  他兴奋的拉着燕无渡说道:“阿渡,我没赌错,你看,花开了,是不是证明阿楚真的如卦盘所说,是神主再世,只有他才能挽救千百年后的大浩劫。”

  燕无渡知道自己应该跟着宴见月一起高兴,但心里说不出的闷。

  眼看着前来干元宗求道的弟子越来越多,也不乏出身高贵的世家弟子,就连三大王室之一的空明大皇子也不例外。

  由于身份特殊,又有各国纷争利益在中间,所以去接他来到干元宗的任务就尤其危险,燕无渡比楚北岌提前突破四阶,成了这次任务的首选。

  楚北岌本来也应该作为得力干将,一同前往,但是正值突破四阶的节点,若在途中发生什么事极有可能走火入魔。

  宴见月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和阿渡解绑,这次任务就交给他吧,你安心修习,他应该不要半月就会回来。”

  楚北岌嗤之以鼻,“谁担心他?开什么玩笑。”

  他转身回去,并没有跟着送行的队伍目睹一行人离开,虽然身体没有从前那种烈火灼烧,灵力逆流,口吐鲜血的症状,只是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事物变成他眼里黑色的点和线。

  大致半月后,燕无渡带回来了那个清高倨傲的空明大皇子,一身花里胡哨的羽衣,神色飞扬地指责所有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楚北岌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后来那小屁孩拜了燕无渡为师,各种挑衅打闹。

  楚北岌依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直到那次万佛节,二人察觉到容祈偷偷溜上来,燕无渡坏笑道:“我想到一个好玩的,你看着。”

  二人接过寺人手里的祈愿带,各自写下心愿,楚北岌写完,甩了甩带子等墨水干透,顺口问了一句,“你写的什么?”

  燕无渡憋笑地将祈愿带拿给他看:愿吾徒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楚北岌脸色瞬间凝固,他冷声讥讽:“你对你徒弟还真上心啊。”

  燕无渡压根没听出他话里别的意思,没心没肺地挂上树梢,顺口一问,“你写的什么?”

  楚北岌根本不打算告诉他,将祈愿带挂到最高处,冷眼看了看他,“要你管。”

  燕无渡:“切不说就不说。”

  楚北岌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好像被什么压住喘不过气,说不出的不爽。

  他冷眼看着容祈摘下祈愿带准备带回去告状,燕无渡搭着他的肩开玩笑逗他,容祈气得怒发冲冠。

  说到底他们才是一类人,都有着鲜明的情绪,独特的性格,即使令人讨厌的,但他还是他,是一个有感情有思想有情绪的人,不想自己这般,一滩死水,古井无波。

  即使有了神智,即使成为真正的人,也无法掩盖情感上的缺失。

  楚北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这种情绪,叫嫉恨。

  想杀了燕无渡身边所有的人,将他只圈在自己身边,除了自己别无选择,或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哇擦,一个没注意回忆写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