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的年纪比刘墉小一点,看着也有五六十岁,这个年纪的人,发福再正常不过。珠锦多看了他两眼,被纪晓岚察觉,微笑着询问:“十公主为何这么看着臣?难不成是看上了臣的旱烟袋?”

  刘墉跟他关系还不错,笑着说:“纪大烟袋自己宝贝烟袋,就觉得别人也都跟你一样。”

  珠锦说:“我要是真的看上了你的烟袋,想拿过来收藏,你会不会心疼?”

  “心疼倒是不会,但是臣只带了这么一个烟袋过来,没了它,后面这几天可就难过咯。”

  珠锦看他故作悲痛的样子,想到了一点关于他的传闻,不由笑着说,“好啦好啦,我才不要你的烟袋呢。”

  有一次乾隆紧急召见,纪晓岚直接把烟袋塞到靴子里就去面圣了,结果人都冒烟的。乾隆问他怎么回事啊?纪晓岚说,“着火了。”,乾隆赶紧让他去灭火,才没能真烧起来,不过也烫得他瘸了好几天。

  纪晓岚说的是真话,一点糊弄珠锦的意思都没有。

  珠锦拉着丰绅殷德离他们远了一点,低声问他,“昨天都没来得及问你,谙达就带了你自己来吗?”

  “是呀。阿玛说,要是他一个人来,不会带着管家仆人。皇上身边的侍卫很多,不会出岔子,只要我乖乖地听话就可以。”丰绅殷德不以为然,看起来乖得很,和珅说什么就是什么。

  珠锦记起和珅本人就是御前侍卫,还得了皇帝宠爱,能调动一部分兵力,这附近守备森严,确实能护住丰绅殷德。

  她又问:“昨天我们打猎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呀?”

  丰绅殷德说:“我在后面看着呢,我看到皇上带着十公主骑马射箭了,十公主好厉害!”

  珠锦确定这孩子一点都不觉得失落,傻乎乎的格外天真。看他吹捧崇拜自己的模样,像极了和珅在乾隆面前的附和,真挚诚恳,不掺半点虚伪。

  这是丰绅殷德的天赋技能吗?还是说她跟乾隆傻爹一样,也有培养舔狗的潜质?

  珠锦问他:“是我厉害还是丰绅宜绵厉害?”

  “啊?”丰绅殷德呆了一下,黑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公主也认识堂兄吗?”

  珠锦说:“我听说过他,你不是经常跟他在一起玩?我当然知道。”

  很久之前珠锦就想到了,二十几岁的丰绅殷德不读书,在院子里玩雪,被十格格训斥、和珅死后,他去外面声色犬马,饮酒寻欢夜夜不着家,直到入了道教,整天在院子里炼丹妄想飞升,都有丰绅宜绵的踪影。

  历史上对丰绅宜绵的描述不多,对他的评价远远比不上他父亲。丰绅宜绵可能真的长歪了,然后带歪了丰绅殷德。

  十格格命运悲剧的根本原因来自乾隆,不代表其他人都没有错处。

  “堂兄人很好呀。”丰绅殷德说,“不过还是十公主厉害,堂兄他经常惹叔叔生气,还想带着我一起逃出去玩,可是额捏找不到人会担心的。”

  “你好乖呀。”珠锦去呼噜了一下他的毛。

  和珅看到儿子和十格格在一边玩,没有到处乱跑的意思,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同僚身上,却不知道,珠锦借着丰绅殷德打掩护,也在偷听大人讲话。

  她呆在后宫,接触到的只有吃喝玩乐,就算雍正教她读书,学到的东西也很有限,对外面的世界一窍不通,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刘浩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同僚,就这么去了兴隆寺,想要回来可就难了。”说话的是伊江阿,他们几个在那儿闲聊,并没有什么遮掩。

  纪晓岚说:“也是他咎由自取,要是能早点把事情处理好,哪至于闹得这么大?这么一来,不止知县死了,总督、侍郎被下放,那三十几个无辜百姓也受到牵连。”

  “话不能这么说,”刘墉反驳他,“那几个百姓的死,算不到刘侍郎身上,要怪只能怪周尚亲,要不是他身为父母官,做出这点鲜廉寡耻的事儿来,贪图这三钱三分,哪里后面的事情?为官者,当为百姓着想,更何况周尚亲身为直隶知县,就在天子脚下做出这种恶劣之事,难道不是蔑视君威?”

  和珅一直没有插嘴,只微微笑着,看着他们讨论。

  珠锦听得云里雾里的,想着丰绅殷德来得早,便问他,“你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儿吗?”

  丰绅殷德想了想,“好像是一个叫周尚亲的知县,拿了百姓的钱,百姓不高兴了,就去告他。”

  “然后呢?”

  丰绅殷德跟着和珅看大人们讲话,他大都听不懂,一直在走神,也没记住多少,只能告诉珠锦个大概,“然后就都死啦。”

  “告状的百姓也死了吗?”

  “死了,被杀头了。”

  还有没有公道了?珠锦心里生出一股怒气,她知道在古代,民告官,无论对错都要先打三棍,还从来没见过直接把原告杀了的。

  听那些大人讲,那个叫周尚亲的知县也死了,应该是真的做了很坏的事情,那就说明原告没有诬陷。对百姓的生杀予夺,最终都是皇帝做决定,乾隆爸爸是怎么回事啊?

  纪晓岚刚才说的可是三十几个百姓,三十几个人都死了吗?

  珠锦看了看和珅那边,发现他表情依然温柔,还透着一股无奈通透,好像他很理解乾隆的心思,看着这些人义愤填膺,说不到正当处,连插话的兴趣都没有。

  和珅知道乾隆爸爸是怎么想的?

  珠锦往前回忆了一下,突然记起他们昨天聊的《明季梳奏》,乾隆就说起过,国家再坏,也是统治者的事情,你们这些老百姓老老实实的受着,等待问题解决,别跳出来起义反抗。

  会是跟这个有关吗?

  似乎是的。

  刘墉叹息一声,“只可惜周元理周大人,功绩卓然,能力也不错,却在这件事上包庇下属……”

  和珅也叹了口气,深以为然地点头。

  事情都要闹大了,百姓们聚众殴打衙役,直隶离着皇城不远,皇上肯定会派人彻查。这个时候就该看清形式,把属下交出来,免得受到牵连。

  他当初就是这样写折子告发的安明,最终只降了两级,没有损害在皇上心里的印象,也没跟他疏远,反而与皇上结为亲家,等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官场上就该如此,该断尾求生的时候,一定要果断。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八天前。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还有好几个是在朝为官的同僚,几位大人都倍感唏嘘,话匣子打开之后滔滔不绝,很快珠锦就把事件拼凑完整。

  直隶的井陉知县周尚亲向他管辖的三十二个村庄买仓谷,答应要用每石九钱三分的价格买,最后却按照每石六钱的价格付账,总共三千石的谷子,直接吞了三分之一。那几个村子的百姓很生气,就去告他。

  他的上级周元理、方立经,全都包庇下属,官官相护,把百姓赶走了。百姓们又去找钦差大人刘浩,刘浩推脱说:“这事儿不归我管啊,你们去别的官那里吧。”

  百姓气急了,各个官员都找了,什么办法也没有,就去找了德高望重的梁进文和梁绿野叔侄。

  叔侄两个带着三十个人去京城告御状,告到了刑部。这个时候,周元理的折子递上来了,没说周尚亲贪了人家的钱,只说有奸民闹事,打了差役。乾隆就直接让人把梁进文他们给抓了。

  紧接着又看到梁进文他们的状子,乾隆才感觉到不对劲,就派福隆安等人去查,查明真相后,判了周尚亲绞监候,包庇下属的知府方立经革职流放新疆,总督周元理、钦差刘浩革职,去兴隆寺管理庙工。

  最后那三十几个告御状的苦主,以“奸民聚众告官,刑诛必加”的罪名,斩首示众,并且把他们的亲属,女的充为军妓,男的世代为奴。

  珠锦弄清楚之后气得不行,对梁进文和梁绿野叔侄钦佩不已。

  他们真的死的太怨了,家里人也太惨了。

  弄清楚之后,再看那群大臣,每一个人的表情语气都似乎有了深意。

  之前珠锦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觉得他们神色都淡淡的,不是什么大事。明白之后,再想想刘墉和纪晓岚的话,才发现话里也包含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只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想聊天也不敢说的太清楚。

  和珅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在旁边笑。

  珠锦再看丰绅殷德,发现他还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好像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原本要迁怒他的火气顿时熄灭。珠锦问他:“你觉得这件事情,汗阿玛做的对吗?”

  丰绅殷德眨了眨眼睛,“皇上怎么会做错呢?”

  珠锦:“皇上也是人,怎么可能不做错事。”

  丰绅殷德说:“皇上不是天子吗?怎么会是人呢?”

  珠锦:“……”我觉得你在骂我爹,但我没有证据。

  珠锦蹲了一会儿,发现他们又聊起了诗词,这次和珅参与了讨论,但是珠锦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对丰绅殷德说,“我们到别处玩去吧,说不定能抓住小兔子。”

  “好呀,但是我得先和阿玛说一下。”丰绅殷德到和珅那边说了几句,得了大人准许之后,和珠锦一起离开了。

  丰绅殷德身边没有仆人跟着,蹭了珠锦的宫人。

  这回不是跟雍正聊天,用不着让下人回避,嬷嬷和高海欣慰极了,高海更是抬起袖子擦了下眼角,感慨万千,“奴才总算能陪在主子身边了。”

  珠锦:“……”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珠锦问高海,“你知道昨天打到的猎物都在哪儿放着吗?”

  高海一直跟在珠锦和惇妃身边,并不清楚那些动物都放哪儿,但是主子都问了,他自然要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奴才不知道,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不过那边血乎流啦的,挺渗人的。”

  “那我不过去了,你去看看有没有还活着的,带一只模样可爱的过来,我要和丰绅殷德玩。”

  “嗻。”

  珠锦跟丰绅殷德在草地上跑了一会儿,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美好,两个人笑着打闹成一团。

  过了好一会儿,高海带着一个小太监过来。

  跟在后面的那个太监,身上的衣服明显要灰暗一些,他皮肤黝黑,手里提着两只笼子,里面分别装了两只大肥兔子,都是白色的,身上的毛已经清理干净了,伤口也都包扎好了,这兔子可能有点害怕,缩在笼子里一动不动,特别老实。

  “兔子兔子!”珠锦小跑着过去,指挥着高海把它们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们会咬人吗?”

  “奴才全福,给小主请安。”全福行了一礼,把笼子放下,让珠锦方便看兔子,“兔子大多温顺,只要不惹急了它们,是不会咬人的。不过这两只兔儿生活在野外,性子比不上家里自个儿养的,又受了伤,更为警惕些,小主千万小心着。”

  丰绅殷德从来没养过兔子,眼睛都黏在它身上了。

  珠锦连连应道:“知道了,这不是还有这么多人在吗?我要是做的过火,你们几个就提醒着点,肯定不会把兔子弄得怕了。”

  全福把兔子从笼子里弄出来,叫了几个人围成一圈,谨防它们逃走。

  这兔子腿上受了伤,出来之后也没动,丰绅殷德眼睛亮晶晶地,小心凑过去,伸出小手摸了一把兔子被洗干净的白色毛毛,对珠锦笑着说,“公主!它的毛好软!”

  “诶?我也摸摸。”白兔眼睛都是红色的,看起来很漂亮,距离近了还有点吓人。不知道为什么,珠锦对兔子有那么一点点恐惧,明明它的攻击性比小猫小狗更低。

  是因为看到兔子就会想起麻辣兔头吗?

  珠锦伸手摸了一下兔子脑袋,它立刻折了飞机耳,像猫咪似的。接着鼻子翕动,像是在轻嗅珠锦身上的味道。

  全福很有眼色地拿了几个盘子过来,一盘青草,一盘白菜,还有一盘柑橘和草莓。

  “这几样东西兔子都爱吃,小主请。”

  “丰绅殷德,这两个兔子咱们一人一只,等十七哥病好了,就把它们烤着吃了好不好?”

  丰绅殷德:“可、可是兔子这么可爱……”

  珠锦也觉得兔子很可爱,“可爱还能当饭吃,多好。”

  丰绅殷德摸着兔子,他刚才还以为十公主喜欢小动物,愿意把受伤的兔子带回家里养,他们两个一人一只,多好。没想到用不了多久,兔子就要被吃掉了。

  越想越难受,丰绅殷德低着头,发出一声呜咽,眼泪掉了下来。

  珠锦看着肥硕的兔子,思考着哪个部位比较好吃,旁边的高海咳嗽两声,珠锦回神,意识到没听到丰绅殷德讲话,转头一看,发现旁边玉雪可爱的小男孩哭成了泪人儿,珠锦犹犹豫豫,“你怎么啦?”

  “奴才……奴才没事,只是眼里进了沙子……”

  清朝就有这种蹩脚的借口了吗?

  珠锦强忍着不笑,“我看你眼里不是进了沙子,是进了砖头。”

  丰绅殷德擦了把眼泪,哽咽着说,“公主骗我,眼里怎么可能进砖头。”

  嬷嬷笑着递过帕子来,想让珠锦哄哄丰绅殷德,珠锦接过之后,擦了擦摸了兔子的手,然后又给丰绅殷德擦了遍手,“摸过兔子手上很脏,怎么能碰眼睛?你现在可以抹眼泪了。”

  丰绅殷德:“呜,奴才谢过十公主。”

  都哭成这样了,还这么有礼貌!珠锦觉得丰绅殷德好可爱,不再逗他了,从腰里解下自己的帕子,过去给他擦眼泪,“你不想吃兔子,那就不吃,我又不会逼你,多大点事儿啊,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公主……”丰绅殷德泪眼朦胧地看她,他本来就比珠锦矮一点,微微仰起头,看起来更可爱了。

  珠锦转身,对全福说,“听到了吗?一会儿可要把这只兔子照顾好了,等临走的时候,送到和珅大人那里去,丰绅殷德要带回京。”

  “奴才遵旨。”全福还有后面的几个太监一起跪下。

  珠锦对丰绅殷德说,“不吃它了,高兴了吗?”

  丰绅殷德点头,“多谢公主。”

  “你不爱叫我姐姐就算了,我听着也别扭,不过喊公主多生分,要不然你直接喊我名字?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丰绅殷德摇了摇头。

  珠锦兴致勃勃,丰绅殷德的名字太长了,叫起来就很拗口,不能她一个人拗口。“我叫……”

  等等,她叫什么来着?

  索、索尼?

  索额图?

  铁索连环?

  啊啊啊啊,她叫什么来着?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珠锦内心疯狂呐喊,为什么有这么长的名字?她表面十分镇定,微微一笑,从容优雅,“你可以喊我珠锦。”

  丰绅殷德还以为这就是她的真名,乖巧地喊:“珠锦,我记住了。”

  珠锦跟丰绅殷德玩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乾隆补完觉了,十七阿哥也醒了,雍正还在自闭,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乾隆把珠锦喊了过去,摸着她的后脑,带她去吃烧烤,“朕听说,你选了一只兔子,还喂了它东西,结果就要烤着吃?”

  珠锦点头,“养兔子不就是为了吃的吗!”

  兔子的繁殖能力很强大,一窝就好多只,每隔三四个月就能生一窝,很适合用来吃。

  乾隆说:“朕怎么还听说,你跟丰绅殷德说了自个儿的名字?谁给你起的?朕怎么没听过?”

  “我不是一直都叫珠锦吗?”珠锦毫不胆怯,振振有词,“我一直是这么自称的,汗阿玛您以前没说不行,怎么现在来挑我毛病了?”

  “以前是当你年纪小,讲话不清楚,现在你倒是伶牙利嘴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朕看着你是欠打了。”乾隆拍了一下她的脑瓜,“有你这样的吗?真不让人省心。再给朕想想,你到底叫什么名儿?想不起来就别想吃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