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锦捂着脑袋,努力回想,用含混又底气不足的声音说:“索……班戟……珠锦。”

  不等乾隆说话,珠锦委委屈屈地拽住他的袖子,“汗阿玛,这个名字太长了,我想改名字,就叫珠锦好不好?”

  “那不成,你的名字可是六世□□亲自取的,索朗班吉卓玛,意思是吉祥度母,多好的名字。你那个珠锦,又是什么?”乾隆没再逼她想名字,拍拍珠锦的后背,轻轻推她往前走。

  “直接叫吉祥度母不好吗?就算是仙女教母我都认了,为什么要这么长。”珠锦恹恹地说。

  “你都背了这么多书,还差这六个字儿?多念几遍就记住了。”

  “汗阿玛——”珠锦拉长了语调,“就算不上玉碟也行呀,大名叫仙女度母,小名叫珠锦,我都可以的。”

  珠锦这个名字跟了她二十多年,早就与她融为一体。要是没有了自己的名字,珠锦就有一种失去自我,被历史吞噬的恐慌。她不是原来的十格格,也不想做原来的十格格。

  珠锦想让身边的人都知道,她是珠锦。

  “行了行了,珠锦就珠锦吧。”乾隆倒不是很在意这个,珠锦也已经和丰绅殷德说了,为了珠锦的面子,他也得认了这个名字,轻而易举松口,“反正也没人叫。倒是你可不能再把大名给忘了,太给朕丢人了。”

  没人喊倒是真的。

  珠锦鼓起脸颊,不想理他了。

  乾隆牵着珠锦的手,继续说:“什么仙女儿?教母又是个什么玩意儿?给朕正经一点,是吉祥度母,哪儿来的仙女儿。”

  “汗阿玛,你好啰嗦。”

  “你还嫌弃上朕了。”

  因为之前打的猎物太多,最近几天都要吃烤肉。今儿跟昨天一样,还是聚在火堆旁边,一起说话聊天,顺便商量商量接下来的行程。

  十七阿哥睡了一觉,病完全好了,生龙活虎的,抄着要去抓鬼。要不是十五阿哥看着他,让他在帐子里安分休养,现在指不定跑哪儿去了。

  十七阿哥病好了,就用不着提前回京休养了。他们可以在木兰围场多呆些日子,一次玩个痛快再离开。

  乾隆认定了十七阿哥是看花了眼,再加上他平日里也对这些阴阴阳阳的事情感兴趣,大半夜的刚从睡梦中醒来,头脑不清醒,又一惊一乍,自己吓唬自己,从闹了这么一出。否则怎么可能无论怎样派人搜查,都找不到人?

  乾隆活了七十年,小时候开始就往木兰围场跑,他对木兰围场熟悉极了,这么多年没出过事儿,这次当然也不可能有事。

  乾隆一锤定音,继续留下来打猎,“好不容易来一次,趁着这几天清闲,多呆上几日。纪昀啊,你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不喜欢这儿?”

  纪晓岚原本不是个低调的性子,只是十几年前他犯了点错,被发配到了热河,在那边呆了三年。

  那个时候他已经四十来岁了,三年过去,将近五十岁的人,不知道未来还有多久好活,纪晓岚怕了,知道了收敛,回来之后比之前低调许多,在官场上浮浮沉沉,如今做了个翰林院侍读学士,一直在编书。

  他如今也算看清了乾隆的性情,不愿触他的霉头,拐着弯地哄他,“臣乃一介文弱书生,比不得皇上健硕,实在受不住马上奔波。不过臣虽然不爱打猎,对这里的美景还是极为欣赏的,又有诸位同僚相伴,也是一件美事。皇上定是看错了,臣哪里会不高兴呢?”

  乾隆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你就过来陪着朕一起吧。”

  “谢主隆恩。”纪晓岚行过礼之后,走了过来。这次没有了十五阿哥和十七阿哥,空出来两个位子,再添一个人绰绰有余。

  珠锦终于得偿所愿,围观到了刘墉、和珅、纪晓岚、乾隆四人齐聚的名场面,旁边还有伊江阿和丰绅殷德。只是他们一直在说客套话,听着怪无聊的。

  珠锦转身,朝着后面的小太监摆了摆手,“我的兔子呢?还没有剥好皮?”

  小太监不敢打扰皇帝他们的谈话,放低了声音,“小主恕罪,奴才这就去后面问问。”

  珠锦摆摆手,转回头看,看到丰绅殷德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动。

  珠锦就坐在乾隆旁边,她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乾隆。他也顺着珠锦那边看了一眼,正对上丰绅殷德委屈巴巴的样子,“这是怎么了?丰绅殷德,十格儿欺负你了?”

  另外几人在乾隆转移视线时,自觉结束了话语,安静地随着乾隆,一起看向丰绅殷德。

  和珅知道儿子性格软,每次面圣都要特地嘱咐他,让他拿出男子气概来,别让皇上不高兴。现在看到丰绅殷德这个样子,他心里一突,生怕乾隆觉得自己的儿子没出息,重新考虑婚约。

  丰绅殷德道:“十公主没有欺负奴才,是奴才自己想不通。”

  “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乾隆笑吟吟地问他,就像对待珠锦那般慈爱,“十格儿要是欺负你了,尽管跟朕说,朕来给你做主。”

  “汗阿玛,我是那种人吗?”珠锦撅起嘴巴,“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丰绅殷德玩了兔子,他太善良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跟兔子成了朋友。现在知道我要吃烤兔子,心里正难受呢。”

  “是吗?”乾隆说,“丰绅殷德,跟朕说说,是不是这样?”

  丰绅殷德眼里的水光已经褪去了,不再是要哭不哭的委屈样子。他没那么多心眼,不知道自己的阿玛正提着心,看他与皇上对答,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奴才确实舍不得那只兔子被吃掉,不过也不全是十公主说的这样。”

  乾隆:“那是怎样?”

  丰绅殷德说:“那两只兔子长得像,看起来个头也一样,又放在一起养,应该是认识的。要是有一只死了,另一只得多伤心啊。十公主准了奴才养一只,可是它没了朋友,奴才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

  “朕明白了。”乾隆感情经验丰富,天生喜爱追求浪漫,听到丰绅殷德的说辞,已经自行把他的内心补全,“那两个兔子是一对儿,应该在一起的。母兔子死了,公兔子也不会苟活。倒是个痴情种子,不错,得赏。”

  珠锦低声说:“兔子才没有这样的品性呢。”

  乾隆曲起手指头,用关节处敲了一下珠锦脑袋,“就赏丰绅殷德羊脂玉佩一对,嗯,再赏桂花素饼一盒吧。”

  丰绅殷德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得了赏,他礼数周全,跟着阿玛站起来,跪下向乾隆谢恩,“奴才谢皇上隆恩。”

  乾隆让他们平身,对珠锦说:“你那只兔子也别吃了,好好养着吧,可别辜负了丰绅殷德的一片好心。”

  “好吧。”珠锦心想,说不定那只兔子已经被扒完皮了,还要劳烦那些宫人们,再去找一只一模一样的过来。

  面子工程令人心累。

  吃完饭后,珠锦与丰绅殷德和诸位大人道别,跟着乾隆一起去看望十七阿哥。

  永璘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地哼哼唧唧,听到李玉的声音之后,迅速穿好了衣服坐起来,精神饱满地出来帐篷迎驾,看得永琰目瞪口呆,慢了半步才出来,一起向乾隆行礼。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永璘的声音格外响亮,完全压住了永琰的动静。

  乾隆更加确定十七阿哥是看花了眼。

  要是真的有鬼,永璘哪儿能这么快就活蹦乱跳的?

  “起来吧。”乾隆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小心思,“你刚退了烧,别在外面吹风了,快进去吧。”

  永琰看着弟弟突然垮了脸,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进了帐子之后,替永璘说了两句好话,“汗阿玛,十七弟确实休息的不错,今天一整天都没有乱跑,晚膳还喝了两碗粥,吃了一条烤兔腿,还有四个奶饽饽。”

  “十七哥吃的好多。”珠锦惊叹。

  永璘拍着胸脯说,“当然了,吃饱了才有力气,你十七哥可是厉害的巴图鲁,可以上山老虎!”

  珠锦顺嘴接了一句,“打到小松鼠。”

  “呸!什么小松鼠?”他看向乾隆,“汗阿玛,儿子真的好了,一点事儿都没有,您就别让儿子自个儿一个人回去了。儿子跟着大伙儿浩浩荡荡地来,你们都留下来打猎,就我一个孤零零地回京,那多惨啊。瑞达他们会笑话我的。”

  乾隆也是担心他,“你真的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永璘转了一圈儿,给乾隆展现自己的青春活力,又指着永琰道:“您要是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十五哥?”

  “那好,就不让你走了。”还不等永璘高兴,乾隆又道:“不过你要是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朕即刻送你回去。”

  “嗻!谢汗阿玛隆恩!”永璘高兴极了,“那儿子就先退下了?”

  “嗯。”乾隆应了一声,才想起不对劲,“嗯?你不就住这儿,要退到哪儿去?”

  永璘说:“儿子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又被十五哥按着灌了好些药,实在憋闷得很,想出去透透气,请汗阿玛恩准。”

  “透气可以,你要是想带着人往树林里跑,再干什么奇怪的事儿,叫朕知道了,一样把你送回去。”

  永璘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不能去找那只鬼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到外面走走。

  珠锦眼见有了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汗阿玛,我也要出去透气。”

  乾隆不知道她反复打听了昨儿晚上的事儿,还以为珠锦只是关心哥哥,还挺欣慰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

  珠锦追着十七阿哥来到外面,帐子外面都是穿着黄色衣服的侍卫,很难一眼见到同样身穿黄衣的雍正。

  永璘往远处张望了一下,正要去自己昨天遇到雍正的那边去,就看到珠锦追了过来。“十格儿,你跟过来干什么?”

  “我担心你嘛。”珠锦怕他丢下自己,快走了几步,拽住他的衣服,“十七哥你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跟我讲一讲呗。我问了汗阿玛和十五哥,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们胆子小,怕这个,可以理解。”年仅十三岁的十七阿哥做出包容的样子,接着掰了一下珠锦的手,怕弄疼她,不敢用太大力气,没能掰开。永璘叹气,看来是甩不掉这个妹妹了。“十格儿,你不怕吗?还追着问。”

  珠锦怕个鬼哦,都和雍正朝夕相处四年了,要是害怕她早就日日失眠,食不下咽,虚弱而死了。

  珠锦说:“我不怕,十七哥带我去,不然我就去告诉汗阿玛,你想回京了。”

  “得,我真是怕了你了。”十七阿哥举起双手,低声念叨了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说好了,不能告诉汗阿玛,不然就一起回去吧。”

  珠锦伸出小手指:“拉钩钩。”

  别人都说永璘是晚上起夜,看到了脏东西。珠锦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发现越走越远,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

  谁家起夜跑这么远的?

  而且帐篷里都备着夜壶,根本就不用离开帐篷。

  十七阿哥躲过了巡逻的士兵,来到一棵粗壮的树附近,树底下堆了些柴火和树叶,旁边还有一小堆瓶瓶罐罐,另一边还有几只形状非常凄惨的死鸡、死兔。

  “原来你昨天是偷跑出来吃宵夜了。”珠锦恍然大悟。

  “这么说倒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可不是为了吃,就是想试试自个儿捣鼓。结果这毛也太难拔了,我用刀子砍了很久,都没能把他们皮剥下来。”十七阿哥指着西边的方向,“当时就是在哪儿看到的那玩意儿,我亲眼看着他往你帐篷那边去了。”

  珠锦说:“我听到声音之后就醒啦,什么都没看见。额捏不让我出来,只好继续睡觉。十七哥,你看到的东西长什么样子呀?”

  永璘表情生动,手舞足蹈地描述,“明黄色衣袍,穿的跟汗阿玛平时差不多,个子比汗阿玛高,瘦瘦的,看着也就二十七八岁,很年轻。”

  他还描述得很详细!

  珠锦问:“可是那里离着这么远,十七哥是怎么看清楚的?”

  “当然是我追上去了呗。那东西发现我追他,跑得更快了,不过还是我比较快,一直没跟丢。要不是后来惊动了那些侍卫,没认出我来,把我给拦下了,我早把人逮住了。”

  怪不得永璘搞的这堆柴火和动物尸体没被清理,原来是他早就跑出了犯罪现场。

  珠锦又回想了一下今天雍正的表情,“……”

  所以他被自己亲孙子追了一路吗?

  气氛正好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凉风,珠锦心有所感,往远处看去,正好对上雍正复杂的双眼。

  “十妹?你在看什么?别吓唬我啊。”十七阿哥刚才说的起劲儿,现在连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可见他刚才的话里也有不少水分,要不然怎么会发烧?

  永璘已经见到过雍正一次,其他人都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再见第二次应该没有问题吧?不过要是他知道了雍正的身份,估计雍正能被他烦死。

  珠锦还没来得及给永璘指一指,他就已经僵硬着脖子转过头去了。

  小阿哥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颊泛起潮红,颤抖着手,指着雍正的方向,“就、就是他……”

  珠锦略感微妙:“……那我们追吗?”

  “追个屁啊!快跑啊!”永璘拉着珠锦的手就跑,踉踉跄跄的,一边跑一边大叫,“有鬼!有鬼啊!”

  珠锦被永璘拽着跑,想着这似曾相识的叫喊,应该就是昨晚听到的那一声了。

  珠锦默默在心里道歉:对不起,皇玛法,是我错怪你了。

  十七阿哥的叫喊声再次惊动了附近的侍卫,大白天的,大家都没有休息,听到声音之后纷纷过来查看。

  和珅一直防备着有刺客袭击,立刻带了一队人马过来,看到气喘吁吁的永璘,还有后面被拖着的珠锦,着急地问:“十七阿哥,十格格,可是有什么异常?”

  永璘脸色煞白,珠锦能感觉到他手心冒出了冷汗。

  他急促呼吸着,断断续续地说:“昨、昨天那个东西,又出现了……和珅你快带人去追,他就在那边!”

  他回头指着他们过来的方向,突然想起了他打算做自己做烧烤的小动物,“该不会是我弄的那些东西,让他以为我在祭拜……”

  “十七哥,你还好吧?”珠锦有点担心他再次被吓得发烧。

  古代人受到惊吓,除了吃药之外,应该就是跳大神了吧?萨满教跳大神吗?想想竟有点小期待。

  珠锦知道这么想太对不起十七哥了,收敛了那些不合时宜的心思,“十七哥,我们还是去汗阿玛那里吧,你看起来好虚弱。”

  和珅上前扶住了永璘,“奴才这就送十七阿哥回去,十格格您也一起过去吧。”

  珠锦作为从犯,也得去录口供。

  珠锦回头看了眼雍正的方向,发现他已经躲起来了,依然无法分辨他只能被十七阿哥一个人看到,还是能被所有人看到。

  雍正应该也有自己的想法,珠锦能想到的,他肯定也会想到。

  一个国家不能有两个皇帝,两位帝王前面之前,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行。

  和珅扶着永璘,珠锦跟在他后面慢慢地往回走。

  和珅问:“十格格也看到了吗?”

  珠锦犹豫一下,点了点头,“看到了。”

  和珅声音温和,带着包容和安抚的意味,“十格格怕不怕?要不要奴才背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