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驰。

  迟渊站在门前, 深呼吸几次,勉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他下颌线紧绷着,眼睫重重阖上又再度睁开,推门而入。

  迟母低头小声啜泣着, 她一时之间没有发现迟渊的到来, 因为哭得太久, 眼眶些微有些红肿。

  迟渊见状,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快步走到母亲身边,手搭在人后背上,温柔地安抚着对方情绪,他轻声发问:“我来了,别哭。事情到底是怎样的?我爸他现在情况如何?”

  泪眼婆娑地看着自家儿子,迟母那股说不出的委屈又再次泛上来,她小声哽咽道:“我......”

  因为太久没说话而嗓音发哑, 迟母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迟渊起身给她接水,抿了口之后差不多理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说些什么,她抬起那双略红的眼睛,看向迟渊:“你......你是不是和陆淮在一起了?”

  猝不及防地被这么一问,迟渊皱起眉,却是无比坦荡地承认:“是。我爱他, 非他不可。”

  迟母低垂着眼睑, 瞧神情也并不是很意外,只低低地又问了句:“那之前出柜......”

  “出柜是我自己的决定, 和他无关。”, 迟渊知道母亲要问什么, 没等人把话说完就打断,随即他拧起眉,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我爸是因为这件事?”

  迟母好似仍然沉浸在他的答案里有点恍惚,反应半晌才接话:“大概吧......”

  不过她很快就把迟渊拉近些,像是害怕儿子会对自己的回答而感到压力,又补充道:“也不全是,你爸最近在吃降血压的药,估计是情绪不太稳定,医生刚才出来说了,应该没什么大问题的。”

  她拭去眼泪:“我啊......只是太害怕了。”

  丈夫突然进医院急救,医生还神情焦急不敢给她一个保证,任谁都会有些六神无主。

  她拍拍迟渊的手背,安慰儿子也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迟渊静默地陪母亲等着,直到医生出来,向他们微笑,悬在半空中的心才安稳落地。

  “没什么事了,病人主要是太劳累还不按时吃降压药,又遇到情绪大起伏......家属等等就可以进去了。”

  “好......谢谢医生!”迟母登时站起来,连声道谢。

  迟渊扶母亲坐下,转身和医生详细了解情况,确定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后,才长舒口气。

  知道还得等等才能进去,迟母现在得到医生“安全无恙”的保证,表情轻松不少,感觉迟渊神经仍紧绷着:“你是有什么急事吗?是不是现在要走啊?”

  “是有急事。”,迟渊揉揉眉心,眉眼恹恹地垂着,“不过我等会进去确定父亲没事了再走。”

  陆淮那边不知道情况怎样,他一想就心慌得厉害。

  “那个......迟渊啊,我是支持你和陆淮在一起的,你也别担心你爸那边,他就算一时不能接受,也总会想通的。”

  迟母替儿子整理好衣领,柔声表示:“你幸福就好。”

  “妈妈......”,迟渊没料到母亲会说这么一番话,瞳孔微微睁大,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他紧紧地拥抱住母亲,“谢谢你。”

  迟母早就想通了。最关键的是,陆淮多优秀啊,她还担心陆淮看不上自家儿子呢!想着,方才因为过于担心而混乱的思绪逐渐清醒,她总觉得哪里有点蹊跷:

  “陆淮现在在哪呢?”,说着,她从包包里翻出手机,调出自己收到的消息,递给儿子看,“这是我收到的,你刚才到这,我不是问你吗?就是觉得你父亲大概也看到了,说不定晕过去就是因为这事......所以问你的时候......的确是有点......”

  当时着急找迟渊确认,多少还是带点怨气,不过迟母涵养极好,知道这样不好,会给孩子带来心理压力,立马就清醒过来找补。现在知道迟父没事,那点想法更是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此时觉得事情不太对,便立马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告诉儿子。

  眼见着迟渊神色沉得快要凝出水来,她连忙道:“是不是陆淮有什么麻烦呀?你说话!”

  “......不是大事,您别急。”

  信息里是陆淮和他的几张亲密照,看得出来对方不敢离得太近,所以画质很糊。迟渊只是冷笑,他和陆淮才和好多久?感觉仅有的几次算得上亲昵的接触全被人拍见了,这样的关注程度,今天掐好点放出来,一句“意外”怕是解释不清楚,多少是有预谋的......

  迟渊头脑清晰地分析着,迟父生病住院这件事估计是布局者的意料之外,但无论如何他爸在知道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会把他喊到跟前来质问,目的是为了把他和陆淮分开?

  舌尖抵住腮,迟渊摁熄屏幕,他不懂,难道是单冲着陆淮么?借由陆擎的手?

  他仔细思虑着,再经过科纳恩的事情之后,他和陆淮谨慎又谨慎,绝对不可能任由这事再出现第二次。

  难道陆擎真会丧心病狂到伤害自己亲生儿子?所以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妄图对陆淮造成实质性伤害?

  忽然,迟渊整个人僵住——孩子......

  要是陆淮能怀孕这件事暴露......

  方霆那些人难道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么?不,不对,如果已经明确知道并且掌握证据,绝不可能是现在这阵势!不若说,他们是在借陆擎来确认!

  “妈,我得走了!”

  迟渊一面想着,一面头也不回地向外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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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阴云笼在顶部,远看这幢楼时就能感受到那种说不出的压抑。

  陆淮低垂着眼睑,不合时宜地想,从小到大,他都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

  地址是在他上楼之前变的,其实他应该在收到陆擎消息时就立马调头回去,而不是真的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到这里。

  大概他还有些不很实际的希冀?

  陆驭艳风淮觉得有几分可笑。

  不过倒也没失去理智到底牌尽失的地步,陆淮看了眼与迟渊的聊天框,消息早就编辑好,只等他手指一动发出去。

  说实话,这种可信赖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陆淮微微眯起眼,在想到迟渊时唇角不自觉扬起,周身的凛冽似乎化开,带了抹不易觉察的温柔。

  他目光射向那扇訇然而开的门,眸色沉沉。

  ·

  “磨蹭什么呢!”,陆擎神色严肃,看着陆淮闲庭信步般踱进来,胸口未灭的火越燃越旺,“不成器的东西!”

  “嗯,你说的对。”陆淮噙起笑,弧度未变一分一毫,没等陆擎刺耳的下一句,径直拉过对面的椅子坐下——他当然得怎么舒服怎么来。

  “开门见山吧。”

  陆淮好整以暇地捻弄指尖,矜贵地扬起下巴,像是想起什么略带嘲讽地轻笑出声:

  “若说起不成器,我觉得林烨比我更能担得起这三字,您觉得呢?”

  陆擎面沉如水,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文件袋里打印出来的照片扔到陆淮面前:“你好好看看。”

  拍得不错,陆淮宛若看写真般将一张张照片铺开,心里只有这一个评价,他抬眸瞧见陆擎勉力克制自己不要动火,挑了挑眉:

  “我是和迟渊在一起了,并且再多说一句,我从头至尾喜欢的就是他。”

  似乎犹觉得刺激不够,陆淮掀起眼,淡淡道:

  “你要是想要我们分开,或者继续说什么恶习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就还是留给自己慢慢消化吧。毕竟你现在管不了我了,不是么?”

  “你简直!”

  陆擎气得声线颤抖,最终还是攥紧拳忍回去。自从陆淮进来他就在观察对方,尽管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相信那样荒谬的谣言,但......那人信誓旦旦的模样,就好像亲眼所见般——

  但话又实在问不出口,关键是他与蒋旻辞前些天打过照面,对方当时给陆淮打电话,他听得清楚,可是其中的内容却让他听不太明白,可要是与陆淮怀孕这件事联系在一起,竟然诡异地逻辑通畅......

  他一直把这件事压在心里,根本不敢往这个方向想——怎么可能呢?男人怎么可能怀孕?那得是多畸形的变态?!

  就算有,那也绝不能是他陆擎的儿子!

  不想弯弯绕绕,这个困惑在旁人提及时转变为慌乱并升至极点,就好像有无数的人指着他的脊梁骨,嬉笑声与怒骂都鼓噪于他耳膜——简直让人无法容忍!可询问的话又怎么直白的说出口?

  他只要稍稍往那个方面想想,就觉得五脏六腑都会被自己呕吐出来......

  陆氏是他好不容易抢来的心血,有现在的成就都是他呕心沥血倾尽所有的成果,如果陆淮真是那样,他绝不能允许陆氏因对方而遭受舆论的袭击!看着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东西被毁掉!

  ·

  陆淮眼见着陆擎的神情逐渐变得阴鸷,眼睛向外凸起,眼白突兀出来,很像无聊恐怖电影里向人索命的厉鬼!

  他突然有些心理不适。

  “您还有什么事么?我本是为了公事来的,要是您只想谈点别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陆淮站起身。

  “站住!”

  陆擎没达到结果怎么可能罢休?这个事情就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即使他厉声追问那发出匿名消息的人有什么证据,对方沉默不语,可难保下一次会不会直接爆到公众面前,而不是他的手机里......

  听到这声厉呵,陆淮感觉腹部一紧,他低垂着头调整呼吸缓解。他本不该理,然而向前的脚步竟真因为这句话顿住。

  他转过身,面向莫名暴怒的陆擎,突然从心底涌现出一股深沉的疲惫。

  其实他对陆擎真的有很多问题,之前觉得不问出口也没什么,毕竟他也没必要把所有伤人的东西都剖析得明明白白。

  只是近来在他面前提醒的人多了,加以解读的也多了,竟也会让他午夜梦回之际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陆擎这么的......厌恶他?

  小时候说服自己那些严苛的要求只不过是对自己更高的期许,后来无论是什么,都会遭到陆擎的不理解与否定,甚至于对方在面对他人优秀赞叹自己时,也会立刻冷下神色,说一句“锋芒毕露”......

  凡此种种,陆淮有些诧异自己竟然记得,甚至于有些画面仍历历在目,比摆在他面前的“写真”要鲜活生动太多,以至于无论他怎么思考,都很难为陆擎找到一个理由。

  所以最为简单直白地也就是,陆擎讨厌他。

  蒋旻辞和陆擎的关系在他懂事之际便明白,主要这种所谓“辛秘”,谈论的人实在太多。

  蒋旻辞对他很好,只是因为工作原因,极少在家里待,陆擎则是更忙。

  陆淮仔细回忆起来,那段不怎么能称得上愉悦并且每日进行自我反思的时光里,迟渊亮眼得不行,对方定时定点地过来挑衅,他当时懒得搭理,觉得迟渊真是幼稚,但是碍于对方长得还行,陆淮从也没想过赶人走。

  后来得益于迟渊坚持不懈地较量,又源于陆淮还真让对方赢过几次,胜负欲不知不觉地被激起。他终于开始正视,入眼的是迟渊沉甸甸的珍视。

  说珍视可能太过,只是那种执着于你、对方向来睥睨傲慢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却仅仅倒影自己身影的感觉实在太好,他终于开始加入这场长达十几年的游戏。

  陆淮垂敛眼睫,稍稍从回忆里挣出来,他已经疲倦于陆擎周旋,也根本不想再把自己陷入童年里想不出的怪圈中。

  大概是人生的新起点和名为死亡的终点因为各种机缘巧合重在一起,形成不由他抉择的岔路口,他特别想做个了结。

  于是他问道:“我其实一直很想问您,为什么如此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敌视我?”

  他目光清泠泠的,倒不是真在讨要一个答案,反而更像是代替那个年幼的自己问出口,根本也不在意回答。

  陆擎罕见地哑言。

  他有很多理由,很多可以完全不用考虑是否刺伤陆淮而说出口的理由,但是被对方直接这么问出来,他却懵了。

  他听到陆淮所说的“敌视”。

  陆淮其实同他真不太像,他年少时被长辈评价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汲汲营营,难成大器,而他那惊才绝艳却早死的大哥则是心胸宽广,目光深远,对方镇定自若的模样和陆淮特别像。

  但他并不算太讨厌自己哥哥,会有嫉妒和不解,可对方永远优秀得那样轻松,让他除却更加努力然而却更加挫败之后,有时连愤懑的情绪都上懒得产生。

  他安慰自己,流水不争先,挣得是滔滔不绝,想着自己只要不断进步,迟早那些落到哥哥身上的褒奖有朝一日,他也能得到。

  可是他没等到那时候。哥哥在胜利之后没有给他任何可以超越的机会,死了。

  这种情绪很奇妙,好像心口的大山终于搬走,再有没有人你一看见他就自惭形秽,不过,这座大山似乎永远也不能搬走。

  它变成自己得到夸赞之后的一声叹息,变成他犯错时看到他人欲言又止时,会止不住地想,会诘问自己,大概如果哥哥活着的话,会比自己好太多?

  这座大山什么都没做,但却无处不在。

  陆擎说不清自己一味地压迫陆淮是为了什么,可能是想为年幼的自己出口气,也大概是好不容易得到的权势不容相似之人的挑衅,谁在内心都有处不容侵犯而旁人看上去莫名其妙的隐秘之地吧?

  也可能有点蒋旻辞的原因。说实话,他的确怀疑过陆淮不是他的孩子,也想过检测,毕竟他与蒋旻辞的关系,有这样的猜测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

  但他一直没去。这件事就像是他反复凌迟自己的钝刀,好像他只要没看到结果,就可以永远保留这样的可能性。他就可以对陆淮发泄自己的不满,就能让自己的良心稍微的心安理得点。

  因为他清楚,答案早就不重要,从他产生怀疑开始,从他讨厌陆淮游刃有余又清高的模样开始,结果没有意义,反倒衬得他像是连儿子都会嫉妒的变态。

  所以,他会更喜欢林烨,亦或者说他看起来更喜欢林烨,大抵是因为对方同他一样愚笨。

  蠢有时候也挺好的,没那么聪明,就看不出他的色厉内苒,也看不出他高高在上的自负背后经年累月累积而成的自卑。

  与之相比,陆淮实在是聪明得过分。

  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聪明,因为他平庸,所以才更想让优秀位居平庸的下风。

  这些话怎么能说出口呢?陆擎笑出声来,眼底是深重的讽刺,他看向在这种时候仍然镇定自若的陆淮,讥讽道:“我也不明白......大概你从就不是任何人所期待的存在吧?”

  ·

  陆淮轻而缓地撩起目光,听见陆擎的答话,眉睫颤动下,却还是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问自己,这算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么?

  大概。

  反正终归是有了答案,所以他礼貌地朝陆擎点点头,扬起抹得体的微笑,认真地低眸想想回道:“很好,大概您之后可以不用面对了。”

  “你什么意思?”陆擎皱起眉,不明白陆淮在说什么。

  “断绝关系吧,毕竟人年纪大了,还是少给自己添堵。”,陆淮捻弄指尖,仍是笑着,“由于我存在是既定事实,我能想到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这样。”

  “况且,我相信林烨一定会满足您所有要求的。在体谅人方面,他或许比我强很多。”

  陆淮站得久了,腰有些撑不住,他抬手不着痕迹地扶了下,额前浮起一层冷汗。

  “就这样吧,看起来我们真没什么好谈的了。”

  他提步向外走,却被怒火攻心的陆擎上前一步狠狠一拉。

  “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陆擎怒不可遏,他一直都认为自己能拿捏住陆淮,可对方总能轻而易举地踩在他底线上,不断地挑衅他,激起他怒火,本人还永远波澜不惊的模样。

  陆淮被生硬地往后一扯,一时没准备,不堪重负的腰让他痛哼出声。

  陆淮伸手搭在小腹上,作无甚疗效的安抚。他还是束得太紧了,现在动作稍微大一点,就闹腾起来,让他唇色发白。

  “......你?”

  听到陆淮那声极轻的呻/吟,陆擎所剩无几的理性归位,想到仍然困扰自己的疑惑,他惊惧的目光落到陆淮的手背上,对方微微弓着腰,瞧上去很是难受。

  不会是真的吧?

  这个想法在他脑中如惊雷炸开,陆擎抿直唇线,听到自己声线在发颤:

  “你不会真是个能怀孕的怪物吧?”

  ·

  陆淮挪步到墙边,背向后抵着,堪堪喘匀呼吸。

  他眉眼满是讥诮,一瞬不瞬地盯紧神色仓皇的陆擎:“您说话,真有意思......”

  即使他真的很好奇陆擎知道他怀孕之后的反应,就算那句“怪物”无比清晰的入耳,但他也明白自己不能认。

  此刻起,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里绝不止是有他和陆擎。

  “如今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了吗?您就不觉得荒谬?”

  “别给我打太极,陆淮!”,陆擎恨声道,“你最好老老实实地给我坦白!蒋旻辞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知道什么?”,陆淮背后冷汗涔涔,表面却依然云淡风轻,他眸色沉下来,“您怕是失心疯了吧?不然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陆淮言辞笃定,冰冷的声线刺激得陆擎清醒些,他咬牙再度扫视几遍陆淮手捂住的腹部,那里没有任何端倪露出来,远远看上去,没有丝毫隆起,很是平坦。

  但他疑心未消,主要是他确实听到蒋旻辞与陆淮对话的内容,字字句句在他脑海里,框定可能性。

  “你把衣服撩起来......”

  陆擎扶额,沉声说道。

  他要看一眼。距蒋旻辞同陆淮通话已经将近两月,如果果真没有任何痕迹,那就说明匿名消息是无稽之谈。

  ·

  陆淮没动。

  他手指在空中虚抓了下,终是一团空气,找不到任何可以依仗的点,只是他眉目冷冽,丝毫不见内里疼痛的肆虐翻涌。

  “您是在说笑?”,陆淮矜傲地扬起下巴,眼神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什么时候‘我要剖开肚子才能证明自己只吃了一碗凉粉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他缓上来气,不欲再与陆擎再做纠缠,迈步向外走。

  然而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林烨耳机里响起方霆的威胁,不情不愿地走进来。他真是不理解,为什么陆擎和方霆都像是疯了一样,咬定男人能怀孕?这种想法不得抓进精神病院里?

  陆淮都那么说了,就让人走呗!还一定要证明,要什么证明?真是有够离谱的。

  但方霆还在耳机那端疯狂大骂,要让他进去,他迫于威胁,只能不情不愿地推开门。

  正对上陆淮锐利冰冷的目光。

  “哟......父子来全了?”

  陆淮僵硬地扯起唇,他看着死死堵在门边的林烨,讥笑道:“你确定不让开?”

  “林烨!你不用怕他!”

  陆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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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渊紧张得手心出汗。

  他是在到达陆氏门口时看到的陆淮消息,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下,陆擎突然转换地点,还不足以说明他或者策划这件事的人居心不良么?

  他心急如焚地瞧了眼时间,踩下油门。

  到达十字路口时,他敏锐地注意到有一辆白色小车一直把控距离跟在他身后。

  迟渊皱起眉。

  十字路口是人流量和车流量最大的路段,迟渊安全起见地停下来等红绿灯,没有抢那间隙里的几秒。

  阴沉的天气使得眼前的色彩都不明亮,而是晦暗又沉闷,就好似世界只是一张黑白照。

  迟渊再次注意身后那辆车,距离隔得远,他看不清坐在主驾驶位的人,他倒是希望自己是担心过度,根本就不存在这档子事。

  在凝滞的空气里,来电铃声清脆又响亮。

  迟渊敛眸去瞧——王涛。

  “嗯?”

  连接上耳机,迟渊缓慢地启动车辆。

  “怎么了吗?”

  ·

  王涛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梳理有关方霆的犯罪证据,方栖名那一看就是被用来挡枪的拙劣手法哪里能真的骗到人?

  事情梳理到一半,却得到消息——方霆被跟丢了。

  说是进入卧室后整天整夜都没出来过,怕对方畏罪自杀,伪装成物业敲门却也没任何动静,一直掂量着被打草惊蛇,没立刻进门寻人。

  等了会觉得实在不对劲所以来问他,最后得到的消息是里面没人!

  没人?方霆现在精神状态估计和疯也没差多少了?顶着这么大精神压力还觉得自己肯定能逃脱成功,最后即将被现实当头棒喝,王涛都不敢想方霆能做出什么事!

  还是得通知陆淮和迟渊,这两人肯定是方霆最恨的,让他们多加注意!

  “迟渊,你和陆淮最近多注意安全,方霆他......不见了。”

  “什么?!”

  迟渊没收住那声惊呼,他大脑罕见地空白半秒。

  “迟渊?你那边......”王涛捏着手机,可能是信号不好,他没听到迟渊的回话。

  “轰!”

  话未说完,从手机里传来震耳欲聋的爆响!

  “迟渊!”

  -----

  林烨由于陆擎的缘故,腰板些微挺直些,不再在意陆淮是怎么知道他和陆擎关系的,他直面向对方——

  陆淮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肉眼可见的虚弱,即使周身气势骇人,却也掩藏不住对方那下一秒似乎就要晕厥过去的状态。

  “我不让。”

  林烨微笑着恶心人:“弟弟,你就听父亲的话吧,父亲也是担心你啊。”

  “谁是你弟弟?”,陆淮眉眼中的戾气似乎要溢出来,他能听见陆擎逐渐逼近的脚步,索性侧身,一起面对这两人,“我不答应,所以你们要强行来么?”

  陆擎面露羞赧,自觉不得体,但这丝神情转瞬即逝:“我只是想确认,既然你也认为这件事不可能,那么让我看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呢?陆淮,不要让我动手!”

  “我拒绝。”陆淮寸步不让。

  他面向两人,即使腰疼得有些站不直,整个人仍是强势又说一不二的:“我的身手你们知道,所以体面点,不要逼我动手。”

  他看了眼自己还未卸下固定的右手,冷冷乜笑了声:“要试试么?”

  陆擎不知道陆淮伤的来历,但是林烨由于和方霆的关系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明白陆淮的狠厉,内心不自觉地开始发憷。

  一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骨折断的人,若说是动手就绝不会是空口说说而已。

  况且国外课外实践,他与陆淮是同学,看见过陆淮把挑衅自己的白人三招之内卸掉胳膊摔在地上,拿实力,就算对方现在伤了只手,林烨还是觉得胆寒。

  他悄悄瞄了陆擎一眼,心里已经有些退缩了。

  “反了你不成!你敢和我动手!”

  陆擎确实怒气上头,外人在场,他哪里能纵容陆淮同自己叫板?!

  陆淮掀起眼,目光冷冽至极:

  “答案显而易见,不是吗?”

  ·

  “还是我来吧。”

  听到声响,未见其人。

  “啊!”

  林烨背抵着门板,只感觉自己被狠狠一推,踉跄几步却没稳住,径直向前扑去,即将脸着地,在陆擎着急忙慌地动作下,勉强被对方揪住衣领。

  迟渊强行推门而入,他闷不做声地站到陆淮身边,低声问道:“我来迟了......你还好么?”

  陆淮的神情在听到迟渊声音时就松弛下来,此时看到人站在身边紧绷的精神顿时放松,他抿直唇线,选择实话实说:“不太好......”

  “那我们走。”,迟渊牵起人手,目光从林烨和陆擎脸上扫过,“以后收拾,不迟。”

  ·

  不理会身后两人的叫嚣,陆淮勉力撑着走了几步,他费劲地紧抓住迟渊的手臂,不想让人看出端倪,挺直背,直到完全消失在陆擎面前。

  眼前起了层雾,陆淮没逞强,他轻扯了下迟渊袖子:“迟渊......我好像......走不动了。”

  抓紧袖口,陆淮却触及到一片黏腻,他陡然从疼痛的间隙清醒一下,才发觉自己忽略了从迟渊出现起,空气中就弥漫的血腥气。

  他制止迟渊的动作:“你怎么了?!”

  “小伤,不碍事。”,迟渊把胳膊往后遮掩,轻声哄道,“你现在最重要,我之后和你慢慢解释好吗?我们先去凌秩那!”

  ·

  王涛的话引起他警觉,故而在左侧大车不顾红绿灯向他撞来之前,他就敏锐地觉察出不对。

  对方车速极快,好在他反应迅捷,最后只是撞到一旁的绿化带,那辆车却和他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白车相撞。

  好在当时路上没什么车,没造成更加严重的连环事故。

  迟渊胳膊被碎裂的玻璃伤到,他短暂的晕眩几秒,推开车门时,看到小车车主被撞飞二十米远——是方霆,当场就没气了。

  而那辆突然失控的大车,车主身上没什么伤,但因为剧烈撞击昏厥过去,已经被后面赶来的王涛带去医院了。

  迟渊根本等不及处理,匆匆赶到这里。

  这事离奇又复杂,他不明白方霆为什么跟在他身后,之后又想实施怎样的报复,可人已经死了,这样的疑惑也无人能替他解答。

  他垂眸,陆淮眼神有些涣散,迟渊咬牙直接将人塞进车里,吩咐临时被自己叫来当司机的成晔:“去凌秩那,快点!”

  -----

  周遭又是拿熟悉的白色。

  医院手术室前总是充斥着那种说不出的压抑绝望,而同时它又常常有这人世间最动听的喜极而泣和惊呼庆幸。

  只是,在灯熄灭之前,医生摘下口罩的那瞬间,人的心神总会在两个极端之间反复摇摆。

  迟渊麻木地站在门前,身边的人去又来,他一丝感觉也没有。

  凌秩在看到陆淮的那瞬眼睛通红,之后就是他一生再也不想第二次瞧见的慌乱景象。

  “情况不好,手术提前,你......做好心理准备。”

  凌秩用呼叫器喊来人,他眼睁睁瞧见陆淮鼻腔被塞入氧气管,白衣服的人围住他,随后在散乱又有秩的脚步声里,陆淮被推进手术室。

  那扇门,那扇横亘在生死界线边缘的门——在他眼前重重阖上。

  凌秩之前同他说过很多,他们有过很多次背着陆淮的谈话。他们谈到陆淮的辛苦,红着眼睛句句都是不舍却连那个最坏的结果都不敢提,但是现实不是不提就不存在的。

  他们知道这次手术九死一生。

  陆淮迟迟没给他任何承诺,也曾在他一次次提出解除那份孕初期的合约时选择闭口不谈,对方远比他清楚,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从不代表成功,而百分之四十的失败却只意味着死。这件是件百分百的事。

  陆淮说不爱他时,他有想过很多办法把人留住,他装可怜,把委屈摊在陆淮面前企图让人心疼他,每天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怎么让陆淮看见他这颗真心,学着如何表达爱,如何理解陆淮所要的,他尽力去弥补那些时光中的遗憾,想着后面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只要陆淮原谅他,他会和对方去做些什么。

  很多很多有关浪漫遐想还未实践过,明明他和陆淮是情人节都不太记得的人。

  这些构想有的他直接做,还未做的他没提,怕作为遗憾无限被放大,说到底是他懦弱。

  他只是很清醒的意识到,如果,只是如果。

  如果那个谁都不敢提的事实成真,他就真的失去陆淮了。

  那时候无论他再怎样挽回,再如何剖心自白,陆淮都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迟渊眼眶布满血丝,他却不敢眨,一瞬不瞬地盯紧眼前手术室的门,就好像他一直等,等的姿态够虔诚,他就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之前总不能理解别人失态,不懂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下痛哭流涕,不明白有人乐意掀开自己的伤疤,不明白悲喜这种明明最该遮掩的事却总有人想说给世界听。

  但经历过才发觉,失态的人是无觉的。

  冷静是他对抗敌人的钥匙,他总是镇定自若,故而一直所向披靡。现在才发现......只是没到那份上。

  为之痛哭流涕的人比此刻周遭的世界重要,掀开自己伤疤只是在试探痊愈,悲喜应该遮掩,可是河水会决堤。

  他做不到冷静。

  也根本无法冷静。

  ·

  迟渊在这站了多久,成晔就陪了多久,他试图拖着迟渊去上药,他从王涛那知道,对方这伤看着其实就挺严重的,最不济也得先打一针破伤风。可他先是同人说话,迟渊没有任何回应,无论他轻声细语还是怒骂出声。

  他准备硬生生拖人走,直到把手放在迟渊胳膊上,才发现对方肌肉一直紧绷着,蓄势待发。整个人僵挺挺地立着,仿佛在此生根并且盘桓已久的大树,根本就拽不动。

  除却这些,迟渊面容无比平静,而成晔看着他却莫名来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他逐渐明白,这不是平静而是死寂。

  如果陆淮出不来,迟渊就一动不动地枯死在这了。

  意识到这点,他再也没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站在迟渊身边,陪人一起等。

  他可能无法与迟渊感同身受,但他明白无论什么时候,等待都是种煎熬的事。

  ·

  凌秩唇色发白,被助手喂了口葡萄糖水,只大概休息了两次吐息,便睁开眼继续动作,汗水从额间滴落,他精神高度紧绷着,好像和指尖的手术刀融为一体。

  只有面对,不可能后退。

  凌秩目光如炬,带着对医学的虔诚与热爱,带着好友对自己的信任,精准无比地下达每个指令。

  焦虑过很多个日夜,也双手合十祈祷着奇迹,但回归现实里,依靠只能是他实践后积累的经验和扎实的专业知识。

  时间滴滴答答的流逝,诉说着无声的煎熬。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