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48章 | Episode 48

  【罂粟花猩红的花瓣从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月球飘落两人身上。】

  俞朔犹如听到吹笛人的召唤,拾级走上天台。

  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四下里安静极了。十一月的夜晚,冰凉清寂,他听见远处无数的树叶在风中飒飒作响,甚至听见林间溪水潺湲之声,泠泠的,合着他心跳的节拍,叮铃,啵咚。

  夜空中一轮盈满的玉盘,渐渐被黑弧蚕食。当暗影占据主导,那里悬挂着的,赫然已是完整的赤月。

  那月亮,因为太大,太圆满,仿佛枝上饱满欲裂的血橙,触手可及。

  俞朔痴痴望着,殷红的满月中有更深的红,如斑斓的锈蚀。

  他想起小时候裴旸将天文望远镜让给他,用稚气的声音说,月球之上也有海,有湖,有沼和湾,但里面一滴水也没有,它们的名字为实现飞天梦的世纪提供了新的童话素材:澄海、知海、泡沫海、梦湖、死湖、腐沼、露湾、眉月湾……

  在那重力约为地球的六分之一的荒漠中,曾经依靠人类的幻想矗立起巍峨的广寒宫。

  俞朔想,或许每当月全食出现,红月升起,沉寂的环形山与峰脉就会长出数以亿计的罂粟花。这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花朵在月球上疯长蔓延,摧枯拉朽,自山巅一路奔腾进广袤的旱海,干脆借着这股蛮暴的势头,发酵,蒸馏,酿成樱桃汁混合白兰地的甜酒。猩红的酒液自月亮汩汩淌下,蛊惑人们引颈舔舐。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阳台的边缘,一霎间想起不久前的那个梦。梦境过分真实,而现实恍如梦境。

  受到月亮的邀请,俞朔攀上了护墙,轻飘飘的,他以为自己就要悬浮起来。

  然而下一秒,他被一股巨力从墙上拽了下来,牢牢拥入怀中。他们一起跌坐在地。

  俞朔闻到了柏叶与薄荷的清香,他安静地任其收紧手臂,半晌,才轻声唤道:“哥。”

  裴旸用双手捧起俞朔的脸,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似渥着一团火,声音嘶哑:“俞朔,你不想活了?”

  “我没有……”俞朔说,自己听着也像无力的狡辩,“我只是觉得好像要飞起来了,像做梦一样,很舒服,也很安全。”

  裴旸心有骇然,仿佛他掬起的是一捧虚妄的月光,俞朔的存在在他眼前漫漶了,变得模糊不清。裴旸痛恨这种失控的感觉。

  俞朔唇瓣微启,想叫他不要担心,裴旸却突然吻了上来。

  裴旸的吻一点也不温柔,像野兽的撕咬,他的嘴唇一定渗出了血珠,被裴旸吮去,少许铁锈味随着入侵的舌头进入口腔,津液来不及吞咽便被掠夺。

  粘腻的水声是直接从咽鼓管传到耳膜的,裴旸攻城略地,一只手托住俞朔的后脑勺,断了他的退路,让他只能被动地接受。俞朔被亲得缺氧,滚烫的热度从脸颊烧到胸膛,几乎要晕厥过去。

  裴旸的头低下去,高挺的鼻梁抵着他下颌,笑了一声:“俞朔,你可以用鼻子呼吸。”

  俞朔眼中蓄满泪水,嘴唇湿润熟红,像沾着樱桃汁,甜丝丝的。裴旸又吻住他,但这一次,猎物已被叼回洞穴,他可以从容仔细地品尝。

  罂粟花猩红的花瓣从三十八万公里外的月球飘落两人身上,灼灼的,莹润的,把他们两个人都淋湿了。

  “果然是梦啊……”朦胧间,俞朔如是想。

  次日一早,俞朔坐在餐室吃饭,其余三人都在茶室里看他的画。

  日光落在墙上,像照着一面旧绢,俞朔把墙涂成了很淡的秋香色,其上苍苍云松,绰绰花木,由远及近,皆渺若流烟。

  外公说:“以为他只喜欢青绿,原来写意山水也画得很好。他说过喜欢米友仁,不过这细节上的笔法倒有点倪瓒的意思。”

  外婆说:“我看着像是要出家了。”

  俞朔走到了门口,害羞不肯进来,只扒着门框说:“外婆你好聪明,我画的时候想的一个是《寻隐者不遇》,还有一个就是外公总听的佛经。”

  裴旸想了想,念道:“三千大千世界,山川溪谷土地,所生卉木丛林,及诸药草,什么什么密云弥布,其泽普洽。”

  俞朔略有些吃惊,说:“就是这个。”

  外婆说:“法华经,哎哟,小孩子还记得住这些,真要当和尚去了?”

  裴旸笑着向俞朔瞟了一眼,说:“您放心吧,他六根不净,当不了和尚。”

  俞朔脸上轰地一下红透了,悄悄地又走回厨房。

  下午他们回到沧海市。钥匙插进锁孔,防盗门开了,俞朔正要走进去,裴旸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极其自然地进了门。

  俞朔愣在当场,摸了摸脸。他着实不明白裴旸的意思,但也不敢问。

  第二天他去上学,发现江琪树没来,参加校际联赛去了。他耽搁了几天,不敢再偷懒,向同桌借笔记抄。同桌借了,但好不乐意地板着个脸:“你快点啊,我也要复习的。”

  俞朔知道这就是平时没有经营人际关系的难处,只能再三道谢,保证放学前就还他。

  课间,他正埋头苦写,有个同学在门口喊他:“俞朔,班主任喊你去办公室。”

  俞朔想起自己缺勤几天都没有递交请假条,班主任应该生气了,忙拿了支笔赶去办公室。可他一进去,却发现办公室里聚了好些人,段长,副段长,班主任,还有一个模样端庄的中年妇人。

  见他来了,妇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来者不善地问:“你就是俞朔?”

  俞朔在门口站定了,反问:“您是?”

  副段长过来把办公室门关上了,推着他走到妇人面前,说:“进来进来,有话问你呢。”

  “小同学,我们家彭琰坠楼时你就在现场,他最后一个通话的人也是你。我还知道,你们是一个初中的,现在在同一个美术社。你告诉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刚转学没多久,就躺在医院里,到现在还醒不过来……”

  妇人说着,哽咽了起来,细看之下可以发现她脸上敷了层厚厚的粉底,覆盖在眼袋和皱纹上面。

  但俞朔没空去看这些,他脑子里回荡着她说的话:“你就在现场。”——那不是梦吗?

  段长拿纸巾给她,劝道:“彭琰妈妈,你冷静一点。”又看向俞朔,“俞朔,你赶紧把知道的都说了。”

  俞朔木楞楞地站着,几个大人严厉的目光刺在他身上,像一场没有通知他就开庭了的审判。但他已经被颠倒不清的记忆弄迷糊了,憋着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妇人焦急地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你说呀?不是你叫的救护车吗,你为什么不跟去医院呢?你倒是说话啊!”

  段长和副段长也在旁催促道:“俞朔,你怎么了?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吧!你和彭琰不是朋友吗,他刚转学,只有你最了解他了。”

  班主任问:“他坠楼前跟你说了什么?现场还有别人吗?”

  班主任这句话不知怎么刺激了妇人的神经,她激动了起来,死死抓着俞朔不放,声音尖利得像把刀子:“是不是有人怂恿的?啊?你为什么一副心虚样?是你,就是你,你怂恿的,或者是你推了他!”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忙把她拉开,让她坐下。可她似乎已经从俞朔那张煞白的脸上看到他残害彭琰的证据了,不依不饶地摇晃他,要抖落出一个答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虚!”

  段长说:“吴女士,没有根据的话可不能乱讲!您说来了解情况,我们才安排您和学生谈话的,您再这样激动,我们只能请您离开了!”

  吴女士大声地喝道:“老师,你看他,从进来开始一句话都不说!如果我冤枉人,他为什么这样!”

  班主任走到俞朔身边,手搭在他肩上摇了摇他:“俞朔,你怎么了?不用害怕,把你知道的事情经过说一遍就好了。”

  俞朔还是没有反应,他不是不想说话,偏偏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不上不下地噎着,他不仅说不出话,连呼吸也越来越困难,额头上已经拆线的伤口一跳一跳的,像有个人拿了根长针,一直戳进脑子里去。

  副段长忍不住骂道:“这孩子怎么哑巴了!上次惹事好像也有你在,把乱七八糟的画贴在公示栏上,以为我不知道!”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裴旸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二话不说,劈掌就把两只抓在俞朔身上的手打落开来。

  “老师你们好,我是俞朔的表哥,他父母都在出差,把他委托给我们家照顾。有什么事,你们可以问我。”裴旸把俞朔挡在身后,对着一众大人朗声道。

  麓川几乎没有老师不知道裴旸的大名。成绩好,有领袖气质,在各种校庆典礼上也很活跃,长得更是芝兰玉树,想不记住都难。

  他不卑不亢地往这儿一站,将近一米九的身高,简直气势逼人,几个老师都得仰着脑袋看他。

  俞朔也看着他,像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家长,心一定,气也缓了过来,才感觉到自己牙关都在打颤。

  班主任很有眼色地搬来了几张椅子:“别站着说话,都坐下吧。本来也只是叫俞朔来了解情况的,只是彭琰妈妈激动了些。彭琰还在医院,爱子心切,大家都理解一下,配合一点吧。”

  裴旸从善如流地坐下了,长臂一伸,还把副段长跟前的那张椅子也拉了过来,扯着俞朔的手臂让他也坐下:“是,我们理解,也愿意配合。只是我刚才在门外听着,感觉谈话氛围不太好,所以进来看看。”

  吴女士也坐下了,但眼神还是恨恨地钉在俞朔身上,嘴里连珠炮一样抛出一长串质问:“你别跟我扯这一大堆有的没的,你是他哥,那你问他,为什么我儿子跳楼前给他打电话?为什么他在现场却不阻止?为什么从见到我开始,一句话都不敢说?”

  裴旸握住俞朔的一只手,果然已经冷得像块冰,他不紧不慢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报警了吗?”

  吴女士稍怔:“当然报了。”

  裴旸问:“警察怎么说?”

  “你管警察怎么说?现在是我在问俞朔的话!”她暴喝着用力拍了下旁边的办公桌。

  裴旸半点没被吓到,冷笑了一声:“警察都没来问他,你算什么人,来问我弟的话?”

  他扶起俞朔,就要离开办公室。

  几个老师还没反应,吴女士已经跳了起来,伸手就要逮住俞朔。裴旸眼疾手快地拖过椅子来,一挡。她膝盖绊住,险些向前栽倒,还是用手撑在椅座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想要端出长辈的架子骂人,却对上了一道冰寒彻骨的眼神。

  裴旸的目光自上而下,冷冷地落在她身上,无声地透出鄙厌。

  “女士,请你自重。”

  综合楼三层的化学实验室,裴旸堂而皇之地带俞朔在这里翘课。这个实验室老旧,平时很少使用,他和老师关系好,配了把钥匙,方便午休和自习课来这儿躲清静。

  他和俞朔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两厢无话。

  最近俞朔很不对劲,除了一声不吭地跑回外婆家,爬上天台护墙上的瘆人举动,其它时候他也魂不守舍的。

  昨晚他们一起睡,半夜裴旸转醒,发觉身侧空荡,坐起来一看,俞朔穿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站在阳台外吹风。裴旸不敢出声喊他,悄悄下床。俞朔似在梦游,被他牵着手带回床上。后半夜裴旸都没睡着。

  俞朔生病了。理智告诉裴旸应该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可他的直觉否定了这个选择。

  裴旸抱着俞朔,让他把脸靠在自己肩上。良久,俞朔开口了。

  “我好没用。”

  “你好得很。”

  “刚才,我发不出声音,不是故意不说话的。”

  “我知道。”

  “哥……”

  “我在。”

  俞朔的眼泪渗透进裴旸的外套,浸湿了布料。他不想哭,不想这么懦弱,但在裴旸面前,他总是不堪一击。

  “有时候我想,人类和草原上的食肉动物一样,能分辨出哪些生物更弱小,哪些落单了,哪些没有父母的保护。我身上一定就有那样的气味,谁都可以踢上一脚,反正我也不能怎样。”

  裴旸侧过脸,亲吻他额上的疤痕:“俞朔,你不弱小,也没有落单。”

  “哥,你不该管我。总有一天你也会结婚生子,会有更值得你保护的人,那个时候你就会嫌我累赘。如果我不能早点习惯一个人,以后该怎么办呢?”

  裴旸被他气笑了:“俞朔,你是不是以为我随便什么人都亲,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

  俞朔不说话了。

  深秋的阳光照在空荡的化学实验室内,一切都清晰又明亮。

  裴旸双手捧起俞朔的脸,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桃花眼里像盛着一汪潋滟的琥珀酒。他说:“我们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