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45章 | Episode 45

  【纸鸢。】

  周美清接到苏瑶的电话时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听。听筒里苏瑶语无伦次,不断啜泣,周美清一边平复她的心情,一边订好机票和出租车,直往楼下赶。

  苏瑶按她的嘱咐叫了救护车。中途俞朔醒了,但一句话也没说。到医院后,医生给他头上缝针,做了CT,建议留院观察几天。苏瑶办好住院手续回到病房,俞朔正躺在靠里的一张床上挂点滴。她不敢过去,远远站着,接到周美清的电话后六神无主地坐车回家了。

  周美清坐在客厅等苏瑶,顺便和助理沟通,更改工作行程。苏瑶进门来,周美清看到她的脸就愣了一下。苏瑶几时以这样不堪的模样示人过?

  周美清拉着她坐下,给她盛了碗莲子百合汤,说:“你别担心,我让旸旸去医院照顾小朔了。”

  苏瑶神志飘忽,看见她,簌簌地流下眼泪来,泣不成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找谁,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真的疯了一样……”

  她哭累了,周美清扶着她躺下,端着莲子百合汤喂她,只说些不相干的话题闲谈。直到苏瑶朦胧欲睡,她又拿来卸妆水一点点清理去她脸上的残妆,再用热毛巾擦拭。

  “美清,你记不记得……”苏瑶忽然说,话到一半止住了。

  “我记得。拿到高中毕业证那天,我们出去聚餐,第一次喝酒,你喝多了,我也是这么照顾你。”周美清说着,握住她的手。

  苏瑶的手冰凉,有一只美甲断裂了,斑斑血迹凝固在甲缝里。周美清看见,又取来碘伏和纱布替她消毒包扎。手指连心,按理她是极怕痛的,可当下也没有什么感觉,很快睡了过去。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医院那边。病房里有四个床位,用蓝布帘子相隔。裴旸走进去,略微刺鼻的消毒水味里还混杂着股不明的异味,最外面床位上的中年男人打着呼噜,忽高忽低,时尖时粗。他一路走到最里的床位,轻轻掀开帘子。

  俞朔躺在病床上,脸几乎和纸白的枕套一个颜色,额上包得严严实实,套了个医用网兜。

  裴旸蹙眉,站在床边,借着床头小灯微弱的光线仔细地看他。俞朔左脸上也有一道长长的抓伤,虽然周美清没有告诉他事情缘由,让他什么也别问,但他心里还是有了几分猜测。

  “哥。”俞朔没睁眼,但声音很沉稳。

  “嗯?”裴旸坐在床沿,替他理了理被角。

  之后他们许久没有对话,久到裴旸以为俞朔已经睡着了,却看见他的眼角划过微弱的亮光,那是眼泪折射了灯光,掉进枕头里。

  “是不是很痛?”裴旸低声问道。

  “不……”俞朔停顿着,须臾又说,“哥,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才来就赶我走,是真的讨厌我了?”

  俞朔不答,只是哭了起来,哭声憋在胸膛,一抽一抽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扇状的长睫毛底下渗透出来,往下滚。裴旸哄他,却使他哭得更加伤心。他拿了包纸巾放在俞朔手里,起身离开了。

  俞朔听着裴旸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猛地睁开眼睛,咬住嘴唇,唯恐自己脱口大喊让他回来,留下,哪里都别去。病房里又只剩下他自己短促的呼吸和那高低错落、袅袅不绝的呼噜声。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裴旸又回来了。俞朔像惊弓之鸟,忙抬手挡住脸。

  裴旸手里提着个袋子,自管自地将俞朔的床位稍微调高来,支起小桌子,将保温杯、一盒洗过的草莓和打包的蒸蛋摆好来,拧开保温杯盖子,倒出桂圆红枣茶。

  裴旸扯开俞朔的手,抽了张湿巾给他擦脸,说:“这一晚上了不得,头破血流,现在还大出水,赶紧补补。”

  俞朔没动,裴旸故意说:“哦,要我给你吹凉是不是?”

  他对着保温杯自带的小杯子吹了吹,送到俞朔嘴边喂他。俞朔喝了,他又拿蒸蛋和草莓喂他。俞朔吃了几口,突然干呕起来,撇开脸紧紧捂住嘴。

  “不舒服就先别吃了。等有胃口我再去给你买点别的。”裴旸收拾了东西,摸了摸俞朔的额头,“我回家一趟,给你带些衣服和解闷的东西来。”

  “别……”俞朔抓住了他的手,惊慌地说。

  裴旸笑了笑,复又坐下:“这才乖嘛,想要什么就直接说。行,我坐这,等你睡着了再走。”

  折腾了一番,俞朔的脸色总算好了些。他一直看着裴旸,想问他今天去学校是什么情形,那张照片是不是给他带来了大麻烦,但他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裴旸说:“你一直睁着眼睛怎么睡得着?莫非想让我唱摇篮曲哄你?”

  俞朔于是闭上了眼睛,裴旸伸出一只手在他身上有节奏地拍着,像哄小婴儿。

  又过了很久,走廊外已经有人员活动的声音了,他感觉到裴旸站了起来,心里顿时升起幼稚的不舍,但还是假装熟睡。裴旸没有马上走掉,而是俯身,轻声在他耳边说:“我很快就回来,醒了别哭鼻子啊。”

  裴旸回到小区,快步上楼,路过三楼时,隐约听到门内有争吵声。他停住脚步侧耳细辨,是周美清和苏瑶在吵架:

  “你怎么敢把全副身家都交给周亦淳来打理的!你那攀高枝的前夫最后还有点良心,你手里有了积蓄,安安心心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你以为他是个省油的灯?”

  “他告诉我他会负责的!他和我再三保证一定会娶我!他还带我去看过投资项目……”

  “苏瑶!你真的昏了头了!”

  “不要你管,你走吧!你回北京吧!以后再也不要管我了,反正我命苦,注定做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声音到最后已经不是嘶吼,而是愀怆的痛哭。

  在哭声里,周美清沉默了很久,再开口时大概已经冷静下来,音量和语调都恢复了她一贯的冷静。裴旸听不清内容,便上楼拿了东西,又赶回医院。

  俞朔只在医院待了一天半就出院了,一则病床紧缺,二则他实在受不了只用毛巾擦拭身体。他回家时,苏瑶已经走了。周美清指挥裴旸把他的东西又搬回楼上,并把他们俩一起臭骂了一顿。

  医生嘱咐俞朔回家也要多休息,因而他简单淋浴后就被裴旸押回床上躺着。

  周美清下午回北京,走之前来到俞朔房间,坐着和他说了会儿话。

  “小朔,你要坚强,但坚强的意思不是一个人面对自己还没有能力解决的问题,而是学会接受爱你的人提供的帮助和照顾。”她亲了亲俞朔的额头,还拿了一管祛疤的药膏,让他每天涂抹脸上的伤口,“好孩子,我必须走了。以后听话,好吗?”

  “好。”俞朔的眼睛湿润了,他面对周美清时的羞愧几乎和对裴旸的歉疚一样深。

  俞朔只请了三天假,裴旸告诉他学校里的风波和谣言已经基本解决了,剩下都是一些天生爱嚼舌根的杂碎,让他不必理会,正常去学校上课。

  周四,裴旸想和俞朔一起去学校,但俞朔坚持要自己走,他没办法,只好自己先去了。

  俞朔没有骑自行车,而是选择坐公交。车厢里全是麓川的学生,俞朔头上缠着洁白的绷带和纱布,虽然坐在公交车后排,还是引起了几个学生的注意。

  “嘿,你看,那个不是……”有人小声说。

  俞朔听到这句话,立刻戴上耳机,将脸转向车窗外。几人见状更是肆无忌惮地拿他当话题聊了起来,互相扯扯校服,手指在底下指着他。

  很快车开到学校附近,他跟着同校服的一起下车。其实大多数人并没有看他,但俞朔总觉得每个人都在用余光鄙视地盯着他。

  向校门走了一小段距离,有个不认识的女孩经过俞朔身边,明显地歪头打量了他几眼,走过来说:“俞朔,我觉得你们很有爱欸!加油,我支持你!”说完握手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轻快地走了。

  俞朔停住脚步,立在了原地。他看着只差几米就可通过的校门,突然非常想吐。

  学校里已经隐约开始播放早自习前的钢琴曲,周围的学生也加快步伐朝校门里赶。俞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转身,逆着人流跑了起来。他越跑越快,一直跑到斜坡底下,脱力地抱住了路边的一棵银杏树。

  俞朔仰起脸,湖蓝的天空,太阳初升,散发的光线也似刚从水里捞上来一般明净柔润。银杏妆点了满枝煌煌的金箔,他踩着金丝金线的落叶厚毯,眼前明一阵暗一阵,头痛欲裂。

  已经离学校很远了,但那提醒学生们及时回班上课的钢琴曲却萦绕在俞朔耳边,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童年的记忆》。简单的曲调,愉快的变奏,像牵住风筝的线,紧一下松一下,有时候让人只想将其剪断,为求个痛快。

  天际有一只飘摇盘旋的剪影,他分不清那是纸鸢还是真的鸟,看了一会儿,影子斜斜地坠落了。

  俞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树下站了太久,头上身上沾了好几片金叶子,他的手机也在不停震动。俞朔看了眼,是彭琰的来电,他没有接,只是继续向斜坡的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