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弱。】
裴旸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熬夜是从空虚中提取满足感,失眠的失落之后还是失落。
裴旸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想起古代商纣王发明了一种酷刑,叫滴水刑。将人的四肢固定,不断在其额上同一点位滴水,漫长,枯燥,直至洞穿溃烂。
失眠大概就是长达八小时的体验版滴水刑。
他从床上起来,不由自主来到了狭小的客房。直至昨天,俞朔还睡在这里。他走进去,发现床底下冒出一角白纸,大概是俞朔的草稿,不小心飘落遗漏在这里了。
裴旸从地上捡起那张纸,翻过来一看,上面是不能更眼熟的半身像,一人以手撑头,在看书,连他脸侧很淡的一颗痣和额角几乎没人发现过的疤都画出来了。
他将画拿回房间,和墙上几张陈年旧画贴在一起。
雨林花豹,坐月垂钓的小孩,海贼王主角团,油彩摩根石……还有这张他自己。这些画里有股神秘的吸引力,让人好奇作画者眼中的世界。
他想,俞朔所居住的,一定是一个真空的透明世界。
为了不受伤害而睁大双眼观察一切的俞朔,反应慢半拍却非常努力的俞朔,当年那个让他误会动心的穿花裙的小女孩,眼下这个容易害羞、总是看着他笑才跟着笑起来的竹马弟弟……
终于天亮了,裴旸掐早了时间在俞朔家门口等,却迟迟不见他出来,一看消息才知道俞朔先去学校了,应该是一大清早就走了。
裴旸只好自己骑车到学校,想着中午还是应该找俞朔聊一下。
学校,教室,同学,上周的测试,昨晚的作业,这些还是老样子,并不会一夜之间学校就搬去了另一条街道,或者课本考纲全部改版。
裴旸等待着平和的午休时间如期到来,预先斟酌着该如何与俞朔谈心。
但第三节课的课间,各班却突然出现了一阵骚动。骚动从楼下传到高三来,口口相传,裴旸班上许多人窃窃私语,拿出手机来偷看。
裴旸注意到黎姝在桌肚里看了一眼手机,突然黑着脸快步走出教室。
他问旁边的同学:“怎么回事,都在看什么?”
几个男生有些茫然地八卦着:“群里有人说,女厕所抓到一个男的偷拍,好像是高二的!”
学校男女厕所安设在各层走廊两端楼梯边,裴旸下楼时,走廊和阶梯上已经堵了很多人来围观,议论纷纷,嘈杂不休。
视线聚焦处,三个女同学逮着一个不断试图逃走的男生。前排的人有意无意挡住了他的去路。
裴旸发现那个拗着偷拍者手臂的高挑女生不是别人,正是谯雩。她身边是黎姝和一个陌生的女同学。
被逮住的也很眼熟,上学期巡礼节在准备区偷拍女生裙底的男生,死性不改。
上学期裴旸就跟学生会长一起,向几个老师反映过魏书楠在学校手脚不干净,但没溅起半点水花。他回头调查过这人。
魏书楠,托关系进的学校,平时为人高调爱炫富,爸爸是本地国有企业集团董事,舅舅担任区级干部,上头有个长姐,是麓川往届优秀校友,现在在哈佛读书。只是这小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初中时就因屡次在大考时作弊而声名狼藉,上了高中干脆直钻下三路。
“放开我,随便使用暴力,信不信我找人告你!”魏书楠见围观的人慢慢聚集,还有拿手机拍照录像的,急了,尖声叫嚣起来,还是那套熟悉的辞令。
“你赶紧告,告诉你爸妈,告诉法官,你溜进女厕所偷拍被逮着了。”谯雩冷笑。
魏书楠挣扎得太厉害,三个女生快要押不住他,突然有人排众而出,挤到他们面前。
“小雩!你没事吧?”闻时雨吼着,似乎慌了神,上来就跟魏书楠扭打在一起。
裴旸眼疾手快地挡住了前方两个正在录像的手机,提高音量叱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打铃了,赶紧回去上课!”
他一提醒,很多人就散去了,只几个好事之徒还流连着,见有老师赶来才溜走。
来的一个是教导主任,一个是高二副段长,步履匆忙,脸色都很难看,估计已经听说了事情经过。
闻时雨只在一开始表现得比较激动,很快就冷静收手了。
教导主任将当事者三人带去办公室,副段长板着脸孔教育其余三个:“其他看热闹的都回去上课了,你们为什么还干站着?啊?课也不上了,考试都考成什么样子了?”
他是认识裴旸的,并不看他,就光盯着黎姝和闻时雨。
黎姝说:“报告老师,我上学期期末年段三十,这次月考第十八名。”
闻时雨说:“年段五十九。”
副段长噎了一下,强撑着继续骂:“怎么,你们还很得意?赶紧回去上课!刚才的事情不准乱说乱传,听到没有!”
闻时雨看都没看他一眼,手插口袋直接走了。黎姝和裴旸不吱声地一同上楼。副段长面子挂不住,嘀嘀咕咕地抱怨现在的学生不懂得尊师重道,但也赶着去处理事件了。
进班级前,裴旸对黎姝说:“别太担心,等午休时我们讨论一下怎么办。”
黎姝凝重地看他一眼,显然是赞同的。
午休时他们聚在校外一家店的包厢里,谯雩和闻时雨都在,林瑄仪也来了。赵明喆这几天在外准备CMO,根本没来学校。
一个上午过去,这场风波在学校已经有了小小的讨论度,各年段马上加大了巡查抓手机的力度。
林瑄仪显然没想到校园里竟然会发生这等腌臜事,急着问:“老师说要怎么解决?”
谯雩说:“还能怎么解决,就让他道了个歉,不准我们报警,这件事也不准传播议论,说是影响不好。魏书楠呢,一会儿说他手机丢了,一会又说他没带手机,只是低血糖走错厕所了。”
黎姝嗤道:“这个死变态,上个学期就闹了一回,我看是他把手机藏起来了吧。”
裴旸意味深长地看了闻时雨一眼。
谯雩笑了笑:“他说丢了,倒也没错。”
闻时雨将一部手机放在桌上。
黎姝和林瑄仪吃惊:“啊,这是……”
谯雩将手指抵在嘴唇上:“放心吧,我们会还回去的,不过要等检查过手机里的内容之后。虽然我没让他得逞,但保不齐他还偷拍过其他女生。问题就是怎么破解他的屏锁。”
裴旸说:“给我吧,暴力破解密码挺简单的。我去找我表哥帮忙,他最爱研究这些。今晚我会拷贝里面的数据,明天你们就想办法把手机还回去。拖太久不好。”
几人商量后,继续回学校上课。放学了,裴旸直奔表哥家。
第二天手机就回到了魏书楠手里。他找到手机时,手机没电了,看起来似乎真的是他不慎丢失的。
魏书楠心里有些惴惴,但见校内传闻得到了控制,谯雩那边也无风无浪,便厚着脸皮照常上学。
虽然班上总有些人对他冷眉冷眼,似乎在背后说他坏话,但他一口咬定自己是被冤枉的,谁能找他魏书楠的麻烦?谁敢找他的麻烦?
和过去一样,这又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放了心,周末在家打游戏,直到有朋友给他发消息:魏书楠,你闯祸了!
他这才知道,校园墙上挂了他的打码照片,说他是偷拍惯犯,让女生们小心。接着学校贴吧和很多企鹅群里也开始讨论这件事,因为有人找到了他的外网账号,发现他把偷拍的视频和照片都上传到了国外的社交帐号上。
魏书楠冷汗直流,立马登录推特,却发现自己的账号已被盗并且清空了。他不敢把事情告诉家里人,只能等学校为了保护声誉,尽快把事情压下去。
周一,全校师生都在操场上,等副校长讲完话,轮到两位高三优秀学生代表发言。
林瑄仪站在高台上,拿着话筒,声音脆亮,没有开场白,直接道:“我想在周末,已经有很多同学了解到我们校内发生的一件丑事。高二10班魏书楠同学闯进女厕所,意图偷拍,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作案……”
几个老师发现不对,抢着上前要把她拉下来,被早就等在一旁的裴旸和赵明喆合力拦住。其中一个老师反应过来,将音响关了,但底下学生早已哗然起来,各班班主任出来勉强维持着秩序。
教导主任气得脸上每一根皱纹都在颤动:“林瑄仪,马上到办公室来!还有你们两个!你们……你们……”
裴旸镇定地站出来道:“老师,是我策划的。我已经找我们学校百来个同学联合签字,请求校方严肃处理魏书楠的问题。”
台下,俞朔在班级同学的碎语中,不安地盯着裴旸几人跟着老师离开。
高三的段长拿了话筒,正在努力转移话题,讲学习上的问题,学生们根本不买账。
大多数人周末就知道此事,但传言归传言,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不真实感,没想到周一全校晨会上竟然有这么一出,太劲爆了!
一时之间,麓川校内每个学生都在议论这件事。
回到班上,江琪树捏着拳头忿忿不平:“周末训练,队里有人讨论,我还没当一回事,没想到居然是谯雩抓到他的!他想偷拍谯雩!这只死癞蛤蟆,以前还拍了多少人啊!你说学校该不会打算掩盖这件事吧?”
俞朔沉吟:“我也应该做点什么才行……”
江琪树气愤之余,注意到俞朔脸侧有两道长长的红痕:“嗳,你脸怎么了?”
俞朔说:“没什么,不小心刮到了。等下课我们也去看看情况吧。”
江琪树说:“好!”
课后他们去找谯雩,谯雩不在。她和闻时雨,裴旸,赵明喆,林瑄仪,黎姝,还有学生会的两个同学都被叫到了办公室。
有人冒险到办公室门口晃悠,说听到魏书楠在里面大骂林瑄仪。贴吧和校园墙上有关魏书楠的信息已经被删了个干净,所有大群也都开了禁言模式。
俞朔看过贴吧里的讨论帖,很多人骂魏书楠,让他滚出麓川。
也有人在扒魏书楠的黑历史和家庭情况,都猜这位少爷当时是捐了楼进来的。
最刺眼的是一个帖子,专门讨论有哪些女生遭到魏书楠的毒手。楼堆得很高,学校里一些漂亮女孩的名字和照片被放在帖子里,其中谯雩的照片点赞量最高。
【魏哥威武,我辈楷模!】
【道德在哪里,良心在哪里,网址又在哪里?(狗头)】
【怎么不拍点女老师,我爱熟女(龇牙笑)】
虽然这个帖子很快就被删了,俞朔仍觉得自己仿佛吞下了一只苍蝇。
当天下午裴旸他们终于回到班上正常上课,许多人跑来打探,他们全都讳莫如深。
一直到放学回家,俞朔才有机会跟裴旸说上话。
裴旸问俞朔脸上为什么贴着创可贴。俞朔说,在美术社做手工时不小心被工具划伤的。
眼下的突发事件让他们无暇留意彼此那些尚未厘清的缠丝,交流起各自视角发生的事情。
裴旸几人先是被带到副校长办公室,接着谯雩和当时在厕所内的另一个女生也被喊来,逼问他们为什么将事情闹大。
魏书楠一进办公室,就拿手指着林瑄仪,恶语相加。
他面红耳赤,因激动出了层汗,如同猪油抹脸,那张平时看着憨厚的胖脸十足狰狞:“你有什么资格羞辱我?死肥婆,你求我拍你我都不拍!也不看看你长那样子!”
赵明喆差点冲上去暴揍他,被裴旸硬生生拦胸抱住。
老师们见学生们现场起了冲突,也很头疼。裴旸联合的“出头鸟”全都是尖子生。赵明喆不仅学习好,家世也很硬。这下处理起来更困难了,只好将他们分开做思想工作。
说完自己这边的遭遇,裴旸注意到俞朔提着厚厚一摞画。他拿来一看,是魏书楠的素描肖像,每张各有不同,分别在眼睛、鼻子、嘴巴处横向涂黑,用红色颜料写上醒目的口号:校内流氓出没!谨防女厕偷拍!请学校严惩偷拍者!
俞朔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和美术社成员画的,我们打算扫描了打印出来,贴在学校各个公示栏。”
裴旸说:“你们这些画算是美化了他的外表,平白便宜了他。这人压根是一坨镶金嵌玉的粪便,出生时没被冲进下水道简直是医院的失职。”他又特备正经地叮嘱,“你们去贴可以,记得戴上帽子口罩,别暴露个人特征。要查都能查出来,但还是不要直接亮出把柄为好。”
俞朔问:“你们几个没事吧?学校会不会惩罚你们?”
裴旸说:“给我们施压,威胁要通知家长。我无所谓,周美清知道了也只会替我骂老师。林瑄仪压力比较大,但她坚持要参与。明天魏书楠家里估计也会来人。”
当晚,他匿名在网上发布了两位女生捉拿魏书楠的照片,标题为《女侠生擒偷拍贼》。照片上谯雩和另一个女生打了码,但看得出正义凛然。魏书楠则形态伛偻,神色慌张,一看就心虚气短。
俞朔问:“这样谯雩他们会不会又被拿去议论?我看有些人造很过分的谣言在网上乱传。”
裴旸说:“就是因为不发也有人胡说八道才要发的。越是猥琐低劣的人越是仇弱,这张照片虽然断章取义,好歹能起点积极作用。明天我们就爆吧,校园墙大概也要暂时关停了。”
如裴旸所料,第二天有个穿戴儒雅的斯文男人造访了麓川副校长办公室,但既不是魏书楠的爸爸也不是舅舅,只是秘书。谯雩的母亲也来了。
这天麓川贴吧不等裴旸爆吧就被封禁了,校园墙相关po文及图片全部清空,暂时停止运作投稿。俞朔他们做的海报贴得到处都是,很快就被清理干净,段长严厉批评了这种行为:跟风起哄,破坏校园环境。
因学生群情激愤,舆论熏天,连外校都有所耳闻,学校只好公布文件,表示魏姓学生因风纪问题,已被开除。实际上裴旸等人都知道,魏书楠只是转学去了一中的国际班。
他们将美术社制作的海报集合做成电子稿,厚码,附上简略解释,传播到一中去。据说半年后魏书楠就被家里送出国读书了。
裴旸等人全部被通知家长,差点记过。但估计是看在他们成绩优秀,最后也只是受到严厉警告。
魏书楠不来学校了,他们却要一个个轮流地被抓到不同的办公室,面对一级一级不同的领导老师,或语重心长,或疾言厉色,软硬兼施,劝他们修正思想。
——魏书楠同学确实犯了点小错,但学生们抓住一点由头,就不顾大局,闹得满城风雨,成何体统?这般英雄主义,以后入了社会又该如何处世?
高二的副段长更是腆着啤酒肚,反反复复在年段早操后的晨会含沙射影,痛骂一些同学看事情不全面,不爱惜学校名声,如有人继续恶意传播这件事,学校会给予严重处分,记到档案里去。
从被请家长那天起,谯雩就没再来学校。
有传言说她在洗手间里被魏书楠“得手”了。好在有裴旸事先发出来的照片,这饱含恶意的谣言才不攻自破。
也有人说她反应过度,打伤了魏书楠,才被勒令退学。
当时在场的另一个女孩同样平白承受了许多猜测和审视,更加低调,只和闺蜜一起行动。好在班上大多同学还是比较团结,没有将事态继续扩散。
江琪树因为听到有人风言风语地嚼舌根而几次差点动手,更是成了副段长的眼中钉肉中刺。
俞朔后来在学校里再遇见闻时雨,他像变了一个人。这个在谯雩身边温驯澄净的男孩子在经过别人教室时,听到后排男生拿谯雩开荤笑话,直接走进去把他的桌子举了起来。抽屉里的书本文具掉出来,豁朗朗砸了那男生一头一脸。闻时雨把桌子放下时,那人愣是吓得动都不敢动。
校内整顿风纪,管控手机的力度较以前严格许多。久而久之,这话题也就过时了,成了一个笑话:低血糖刚好误进女厕,手机刚好掉在地上,捡手机时刚好按到拍照键,人送外号“刚好哥”。
谯雩离开后给朋友们发了简讯,只有四个字:后会有期。
后来就联系不上她了。
那个在舞台上侧空翻、耍枪花、劈一字马,翩若惊鸿的霸王,就这么从俞朔他们的青春舞台上草率地退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