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39章 | Episode 39

  【潮湿。】

  淫雨霏霏,拖延着,下不完似地下。除了俞朔他们从外婆家回来那天有一场痛痛快快的瓢泼大雨,接下来数日,天空都阴沉沉,只即兴地织些细雨来敷衍人。

  俞朔的心情也跟着潮湿的天气一起黏答答。

  那天晚上他很迟才回去,在沙发挨了一晚,根本没睡着。后来大家玩乐,他都借口画画,一个人躲在外公的书房。

  书房窗檐挂着风铃,叮叮咚咚,单调而悦耳。他趴在窗口,脑子空空,心里也空空,竟感觉不到多少难过。

  就这么着,他灵光乍现,编出一个比现实还要荒唐的借口,找机会告诉给裴旸:“我喜欢黎姝,但以后不会了,你别生我的气。”

  裴旸也不知信了没信,只是说:“俞朔,你是我最重要的弟弟。一直都是。”

  俞朔低低“嗯”了一声。

  他当然知道。

  从小到大,裴旸把玩具分给他,把书本分给他,把零花钱分给他,甚至把家人,把爱,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分给他一半。哪怕是亲兄弟,也没有更要好的了。

  就这样吧。这样就够了。

  暑假剩余几天,裴旸依然成日地往外跑,下雨天也照样出门,不知去了哪里。他没问。

  俞朔花大把时间泡在颜料画纸和平板里。从他学板绘起,一直断断续续地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作品,涨了些粉,也有来约稿的。

  起初他不太懂市价,收费压得很便宜。后来经一个来约稿的内行提醒,才把价格涨上去,因画工精妙,还接到了几份商稿,攒下万把块钱。

  开学第一天,他在走廊碰见江琪树,他正被副段长抓住训话。

  副段长是江琪树前班主任,大概一直就看这个将近一米九、目中无人的男学生不顺眼,絮絮叨叨,满口扯出他翘课跑去打篮球的陈年罪行,又问他上期末的成绩,借以冷嘲热讽。

  江琪树比他高出二十厘米,想不看他只需稍抬下巴,眼睛盯着天花板,等他骂完才直挺挺地说:“老师,我们校队成员不用上自习课是学校允许的,你不能因为讨厌我就冤枉人呀。”

  副段长四十出头,秃顶,新旧难辨的茶色毛线背心腆出个肚腩的形状,痛心疾首地摇头,好像江琪树走上了难以挽回的歧路:“天天打篮球,难道你以后能靠篮球吃饭不成?”

  江琪树一本正经:“我是有这个打算。”

  副段长走了,只留下一句:“孺子不可教也!”

  江琪树眼珠一转,瞥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俞朔,对他抱怨:“俞朔,你看见了就来帮我转移火力啊,怎么能袖手旁观!”

  俞朔说:“爱莫能助,副段长的口水轰炸只能喷向你衣服,是我就遭殃了。我宁可去臭水沟里洗脸。”

  江琪树笑得腰都弯了,手扶着他的肩:“看不出来你嘴巴这么损,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裴哥这个大模范生带出来的小模范生呢。”

  俞朔眼皮微跳,转移话题:“你几班?”

  江琪树海拔高,随手弹了下铁制的班牌号:“就这儿,四班。”

  俞朔说:“好巧,以后是同班同学了。”

  说巧也不巧,年段十五个班,只有五个文科班。谯雩也在文科,但分去了一班。她的男友在理科,班上化学老师出了名的爱拖堂,她偶尔会跑来和他们一起吃午饭。

  有时江琪树被叫去训练,她就和俞朔两个人一起吃。

  俞朔因为内心持续处在阴雨天气,毫无社交的劲头,进入新班级也没认识几个人。

  他仿佛变回了初中时的自己,忧悒,透明,如行走在与世隔绝的雾岚之中,面目模糊。原有不少人因虞姬那场演出而靠近搭话,很快都被他冷淡的态度劝退了。

  他是戴上了孤僻的面具,还是脱下了合群的面具?

  俞朔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自己且不提,谯雩这样不管放在任何学校、任何班级,都应该是众心捧月的风云人物,人际关系竟也不顺利。

  有次在食堂里,俞朔亲眼目睹了谯雩和一个女生的小小龃龉。排队打饭时,那个女生不慎踩到了谯雩的脚,回头看清是她,马尾辫一甩,一声道歉也没有就扬长而去了。

  俞朔问她。谯雩撇嘴:“不就是恋爱脑小女生的那档子事,拉帮结派的,我才懒得放在心上。”

  女孩子之间无硝烟的战争是俞朔所不能理解的。小时候他因为清秀腼腆也遭到过男生的排挤,但那恶意都是明枪实弹地来,陆壬嘉和齐泽楷这类恶霸之流就更是嚣张了,因而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倒是谯雩不放在心上,问他:“你呢,最近还好吗?”

  俞朔说:“你指什么?”

  谯雩的眼睛清透得几乎泛着蓝,直言不讳:“裴旸啊,你被甩了吗?”

  好似一声平地惊雷,俞朔手一抖,调羹直接掉到了地上。

  谯雩友好地笑了下:“被我敏锐的观察力吓到了?放心吧,我没有告诉表姐。”

  俞朔木木地弯腰捡起调羹:“有那么明显?”

  谯雩说:“还好啦,毕竟你长得人畜无害,看着谁都楚楚可怜。但是你看裴旸的眼神骗不过我,因为从小到大,有个人就是那么看着我的。”

  “那个人是闻时雨?”

  “没错。”

  “……被他看着,你是什么感觉?”

  一丝笑攀上谯雩的嘴角,她敛下睫毛,柔和地说:“大概是……月光照在身上的感觉吧。”

  和谯雩一起穿过走廊回班的路上,俞朔一转头,遥遥望见回字形教学楼对面,裴旸和黎姝挨着肩,从低一层的走廊经过。

  他们似乎在交谈什么有趣的事,侧面朝向这边的黎姝笑容灿烂。

  裴旸忽而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俞朔仿佛被钻石切割面炫目的折射光刺痛了眼,仓皇避开视线。

  谯雩从旁挽住他的手臂。女孩子似乎都喜欢用这个动作表示亲密。

  “爱妃,先下手为强。那个男人虽然属上上品,但已经是我表姐的盘中餐了。而且他一看就铁直,掰他伤手,何不放开眼界?莫愁前路无好1,爱妃岂是蓬蒿人!”她慷慨激昂地一挥手,仿佛前方有无数美男等着俞朔。

  但迎面出现的只有一个修拔丰整的少年。他生了张得天独厚的脸孔,英俊中存有一种罕见的温柔天真。

  那双稍圆的眼睛看见谯雩,先是亮晶晶地闪着光,接着震惊,然后是委屈——“小雩!你,你又不等我吃饭,还找了个新的小白脸!”

  谯雩将俞朔朝前一推:“你看清楚他是谁?”

  闻时雨不善地眯缝起眼来,看了看俞朔,松开紧锁的眉头:“哦!虞姬啊。你哥拿了小雩的口红还没还呢。”

  “都说送给他了,反正那支我也不喜欢。”谯雩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药可以乱吃,醋不能乱喝。爱妃拜拜,我要陪这个白痴再去一趟食堂了。”

  俞朔目送他们离开。这真是一对赏心悦目的情侣,只是看着他们,就让人愿意相信世界上的所有情诗。

  只是幸好江琪树不在,不然又要受到重创了。

  他想着,从教室的窗玻璃看见自己形单影只的倒影,苍白瘦削,简直像只孤魂野鬼,笑了笑,转身回班。

  他又有什么余地去同情江琪树?至少江琪树不需要用可笑的理由掩饰自己的心意,他大可以在阳光底下晾晒眼泪。少年爱少女,天底下最情有可原的事情。

  俞朔衷心希望所有爱侣都得到幸福,不论是谯雩和闻时雨,抑或裴旸和黎姝,还有……苏瑶和周亦淳。

  但,大概他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哪怕是这个希冀也不能如愿。

  放学时,灰暗多时的天空出现了落日,在重云后渲染出一场辉煌壮丽的晚霞。

  最近俞朔习惯了坐公交车上学,有时候和裴旸一起,有时候一个人。裴旸待他一如从前。有些事情就这么翻页了。

  他先去超市买了牙膏洗衣液和果蔬,鸡蛋半价,多买一些放冰箱,能用上鸡蛋的料理多着呢。

  俞朔盘算着,付了钱提着大袋子走出超市,一抬头,望见漫天轰轰烈烈的火烧云,不由地停住了脚步。

  周围走在回家路上的学生和上班族许多也都驻足观赏,拿手机拍照:

  “哇塞,好美呀,快拍快拍!”

  “一连下了快半个月的雨,总算要放晴了。”

  那含着扶光的血红晚霞,美到让人感觉出一种不祥,似乎有人在某处恶意地放火。所有人都在迷醉地仰望着这场纵火事件,浑不知大难临头。

  俞朔看了一会儿,走回小区,上了一楼,二楼,三楼……

  三楼站着个女人,身旁一只大行李箱,低头看手机。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瓜子脸杏儿眼,妆容精致,亲亲热热地喊道:“小朔,你回来啦,我没带钥匙,又不记得你号码,等好久了。”

  俞朔手里的袋子掉到地上,啪沙一下。

  他恍惚地想:糟了,鸡蛋……

  -

  裴旸放学后和班上男生在露天操场打了两场篮球,直到晚自习课打铃,他才混进高一高二放学的学生中回家去。

  打球时,整个傍晚的天空都在燃烧。裴旸的身体内部也像失火,有种灼痛的、怅然若失的热度。因此,他灌篮的力度震得球筐瑟瑟发抖。

  同学骂道:“裴旸,能不能放点水,这里不是NBA欸!”

  裴旸笑着给他一拳:“高三才开个头就虚了?行,不打了,我回家了。”他提起书包潇洒走人。

  同学抱着篮球往教学楼走,嫉妒地说:“一身臭汗,待会又要被班上女生吊了。可恶,我也想回家冲凉啊!”

  另一个说:“那你考到裴旸那个总分呗,老师也会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是哦,你以为我不想……”

  其实裴旸的球瘾没那么重,他只是单纯想流汗,想释放。学校禁止高三生参加社团活动,跑太远去发泄也不可能,俞朔还在家做了饭等着他。

  最近俞朔经常留校上晚自习,但只要有回家做饭,就会提前发信息给他。

  俞朔待他一如往常,只是瞧着有些无精打采,一个人闷头画画的时间更长了。

  裴旸愿意当作他是因为喜欢黎姝而失恋。兄弟俩在青春期爱上同一个女孩,将来回首,亦是一桩可以供以打趣的笑谈。

  他打开家门,餐桌上已经摆好简单的饭菜,看起来还没动过筷子。俞朔的房间里传来磕磕托托的响动。

  “小朔,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先吃?”他问。

  俞朔从房间里出来,手里却提着大行李袋,不等他问,便说:“哥,我妈回来了。”

  苏瑶回来了,所以俞朔要搬出去——不对,是搬回自己家住。

  裴旸只怔了一下,很快明白状况,心念电转,帮忙去提他手里的行李袋,尽量让声音保持寻常:“这样啊,好突然。不过阿姨回来,你也可以放心了。我替你拿下去吧。”

  俞朔没说话,任他接了行李,下楼时跟在他身后走。

  楼道老了,灯光也跟着老,昏花着人眼。裴旸走在前面,第一次发觉两层楼之间隔了这样远,又或许是因为他走得很慢。俞朔的收纳包坠着他的手,向地心深处拉扯。

  只有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一级,两级,三级……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能感觉到俞朔的目光从身后落在他的后颈和肩背上,像雨一样,静谧而潮湿。

  终于还是到了,302号门。

  俞朔开了门,接过行李,没有请他进去,也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无声地笑了一下,淡声道:“再见,裴旸哥哥。”

  门在眼前关上,声控灯也暗了。裴旸这才想起来,忘记叫俞朔至少和他一起吃了晚饭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