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月全食>第41章 | Episode 41

  【空荡荡。】

  苏瑶回家了,没有一句解释给她的儿子。她过她的人生,回她的房子,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她没有工作,但每天都化好妆出门。不做饭,不打扫卫生,回家像住酒店。反正俞朔自会把衣服洗好,地板拖干净,在冰箱里替她留一份食物。

  有天半夜喝醉,她直接踩着高跟鞋进客厅,绊到了矮脚凳,摔得很重。

  俞朔出来扶她,拉她手臂时却被使劲甩开了。

  苏瑶闷不做声,脑袋低垂,一头染成榛果色的卷发,在白天总是起伏着美妙的波浪,波浪里流淌着光泽,此时却凌乱不堪,破麻一样兜住脸,手指一下一下抓着勒在脚踝上的高跟鞋系带。

  俞朔迟疑着蹲下来,小心撩开她面前的厚发,看到苏瑶脸上泪流满面。

  她眼睛紧闭,死死咬着牙关,像一个忍痛的小孩子,只是不知忍受的是膝盖和脚踝的疼痛,还是拧绞心脏的强烈情绪。

  俞朔轻声问:“妈妈,你没事吧?”

  苏瑶说话了,但并不是对着俞朔,只是在自言自语:“被骗了,又被骗了,亦淳也骗了我,他说会马上来接我……”

  她一会儿说“他骗了我”,一会儿又反驳自己“不,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看起来十分神经质。

  俞朔抚着她的背,安慰道:“妈妈,别这样,你还有我。”

  苏瑶打掉他的手,不认识似的盯着他看了片刻,抓住他的肩膀,将脸凑近来。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似乎含着无尽的恐惧,一张口,酒气熏人:“小朔,小朔,你告诉妈妈,他去哪儿了?还会不会来接我?他总不能像你爸爸那样一走了之吧!”

  俞朔吃痛地想往后缩,勉强回道:“他会来的。”

  苏瑶突然发难,开始捶打他:“不关你的事,你当然说得轻巧!”

  俞朔左闪右躲,脸上还是给她的延长甲划出两道口子。

  苏瑶闹了半晌,气力用尽,四肢摊开,躺在地上直接睡了。他取了毛毯为她盖上,又替她将高跟鞋脱下来,放回玄关去。

  俞朔回到房间,平躺着,什么也没想,将小时候裴旸送给他的那块青金石放在额头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总之就是喜欢这样。

  躺在黑暗里,时常令他有漂流之感,石头带着棱角,有一点凉,仿佛一块镇纸,把飘然无所依的他给压住了,不至于魂离于形,飘散开去。

  他心里总有一处空荡荡的,风嗖嗖地从那漏洞里来去,阴凉不见光。

  彭琰已很久联系不上。谯雩转学后,同样杳无音讯。他所拥有的难得的几份友谊,就像浮云,不知打哪儿来的一阵风便能给吹散去。

  凡人最坚固的缘分大概是亲情吧?苏瑶离开了又回来,但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地回来,也或许其实她早已离开。

  而他从来最在乎裴旸,现今也无可避免地和裴旸有了一道隔膜,只是两人都假装看不见。

  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又快到双十假期了,林子期通知美术社成员,长假前两天他带队去沧海市周边写生,愿者报名。俞朔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课间,他和江琪树站在走廊喝水透气,却瞥见楼梯口有个熟悉的身影经过。他微怔,想要看清楚,但那个身影已经走过去,被墙体挡住。

  江琪树问:“你在看什么呢?”

  俞朔说:“没什么,应该是看错了……”

  他很快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因为美术社加入了一个新成员。

  彭琰站在林子期身边,剪了寸头,又高又瘦,没什么表情地做完自我介绍,撞见了俞朔震惊的目光。他毫无反应,像看到陌生人。

  俞朔这才知道,彭琰从四中转学到了麓川的理科班。

  他们断联很久,俞朔一直不清楚缘由,又不好贸然上门。他有许多话想问彭琰,对方却已搭好画架,专心致志地开始了静物练习。

  俞朔只好搬到他旁边的位置,跟他一起画。

  一旦落笔,他的眼里就只剩下一方画纸,和对面搭着海蓝、姜黄两块布,布上是陶罐和梨子。

  林子期要求准备参加联考的同学养成打小搞的习惯,先观察,再构思,而后下笔,打小稿就是构思的过程。但俞朔不需要,他起形快,抓形准,色感好,应试所需的高分套路信手拈来。

  俞朔画完,才发现彭琰早已停笔,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的画。

  “彭琰,你……”

  彭琰收起工具,没有听他说,径直走出了画室。

  如此直白的拒绝。俞朔愣在当场,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很快到了假期,他没有把外出写生的事告诉裴旸和苏瑶,收拾东西去了集合地点。他们要在郊外村子里的民宿住一晚。

  来的社员共有十二个,彭琰也在。天气炎热,他戴了口罩,头上挂着大大的降噪耳机,谁也不搭理。

  上中巴时,俞朔本想坐到他旁边的位置,彭琰将双肩包往座位上一放,头撇向窗外,不容接近。

  一个和俞朔关系不错的学妹对他招手:“俞美人,你坐我旁边吧。”

  俞朔只好坐到她身边。

  学妹说:“你干嘛搭理那种人,一来就拽得要死,好没礼貌!”

  他想替彭琰解释。彭琰在初中时多受欢迎啊,走到哪里都是朋友,和女生关系也很好,热心又开朗,是第一个向他抛出橄榄枝的人。

  但他嘴笨,说出口的话毫无说服力:“他人很好的,应该是有事才这样。”

  学妹不以为然:“你人才好呢,一点脾气也没有。”

  他们到的古村四面环山,大小池塘星罗棋布,青青池水里倒映着白墙黑瓦与杨柳依依。

  林子期还是穿着件宽大的白衬衫,一年四季都是长袖,也不嫌热。

  他将墨镜向额上一推,满面春风地说:“放完东西就在这边集合,各自找角度找位置写生,中午不管饭,自备干粮了吧?”

  “老师请吃饭!”有人大着胆子起哄。其他人鼓掌附和,“老师你戴的墨镜是Gucci啊,土豪!必须请吃饭!”

  林子期说:“夜市上买的,十九块钱一副。”

  学妹大声说:“老师你骗人,不然我出十九块你卖给我呗!”

  林子期只好无奈地摆手:“行了行了,今晚请你们吃农家乐,现在赶紧乖乖画去。”

  到了晚上,他们才知道林子期口中的农家乐,不过是下榻民宿阿嬷做的饭菜。这家民宿的主要生意来源就是到这里写生的美术生们。阿嬷手艺挺好,学生们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饿得蔫巴了,也无暇顾及农家乐不乐,只管用力干饭。

  俞朔想抓住吃饭的机会接近彭琰,但彭琰以中暑为由,直接上楼休息了。他单独找了民俗老板加钱,不和任何人一个房间。

  美术社社员原本关系都挺和谐,彭琰中途转学加入,拒人千里之外的做派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有人在他提着小行李箱上楼梯时议论起来:

  “这拽哥架子挺大,他画得很牛吗?”

  “屁,我看了,不怎么样。”

  “那还摆谱啊?这么热,口罩一整天都不摘的。”

  俞朔放下饭碗,替他回护道:“他嗓子发炎了,怕生病传染给我们。”

  其他人这才不说了。

  第二天安排很紧凑,早上五点多林子期就叫醒大家,到了合适地点,先围观他做范画,而后解散写生,社员之间互相改画,傍晚坐车回市区。

  林子期在学生面前亮了一手,40*60的油画,青树生烟,石路绵延,柳条与波光如同经由他的画笔与油彩,被嫁接到白布之上。

  他穿着围裙和袖套,作画间整个人不同于平时的谈笑风生、平易近人,镜片后的眼睛像一把刻刀,锋利有光,拿笔的手稳如机器。

  林子期还让俞朔在自己身边一起做范画。

  俞朔没有推脱,摆好了画架。

  其他学生带了马扎,都坐在底下看他们俩画,叹为观止。

  范画只做一个多小时,没有完善细节,但已经能看出成品的样子。

  林子期的画面主要是暖色调,严谨浑厚,气韵开阔。

  俞朔用的则是冷色调,画的是水,却分不清天与水与雾,空灵绵邈,颜色不像凝固了,而是在纸上呼吸着、氤氲着。

  林子期讲解完光影构图,笑道:“你们想学我这画,需得十年苦功。想学俞朔呢,最好求神拜佛,祈祷灵光一现,脑子开窍。”

  其他人也找好位置开画。俞朔在自己的作品上添上最后几笔,想找彭琰一起改画,却不见他人影。一问,才知道他单独进了旁边的小竹林。

  提供情报的社员说:“就算你们以前认识,现在也没必要拿热脸贴他呀。俞美人,跟我一起改画呗!”

  小学妹争着道:“我长得可爱,先帮我改!”

  俞朔趁他们拌嘴溜进了竹林。

  彭琰没有走远,俞朔很快就找到他。他仍戴着口罩,孤零零地在那画竹子。

  俞朔走到他身后看。彭琰的画技没有多少进步,不知是不是受心境影响,摆块乱,色彩平闷。他对俞朔的到来不做回应,只是继续在画上叠加颜料。

  俞朔问:“我可以稍微添几笔吗?”

  彭琰向旁让了让。

  他拿起画笔,沾调后,在叶间羼进红黄,投影晕入淡紫,寥寥数笔,画面便活了过来。

  “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他专注地看着画面。

  “好太多了。”彭琰的声音透过口罩,有点闷闷的。

  这是转学以来,他第一次和俞朔说话,俞朔没来得及欢喜,彭琰便将画纸从三脚架上取了下来,拿在手里细细端量,重复道:“好太多了。”

  接着,他手指一掰,将画从中撕成两半。还嫌不够,又将纸叠在一起,撕成一条条,在掌心揉作团,塞进了书包。

  “为什么……?”俞朔站着,看着,无力阻拦。

  “让你白费心思了,这种画,改了也没什么意义。”彭琰态度平淡,收拾装备走出了林子。

  俞朔回到社员间,马上有人喊他:“俞姬,有人要买你的画,林老师正和他聊呢!”

  原来一个中年大叔经过,围观学生们写生,瞧见俞朔那幅水彩,一眼相中了,就问林子期卖不卖。林子期说,这得问画的主人。

  俞朔没想到除了网上有人约稿,现实中也会碰上买画的。能卖掉他自然高兴,只是不知道怎么定价。大叔倒是爽快,说图个吉利,出八百八十八,成交。

  高中生的一张速涂作品,能卖出三位数,其他社员也很兴奋,围着俞朔,拉他的手拍他的肩,迭声道:

  “苟富贵,勿相忘!”

  “请吃饭吧,这波必须得请啊!”

  “俞姬,你以后当了大画家,可不要忘记我们在大明湖畔一起写生的同窗情谊啊!”

  俞朔任他们揉搓打趣,好脾气地笑着,内心不知怎么,感觉不到多少高兴。他当是自己起得太早,睡眠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