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话。】
是否乡野的时间流逝得比城市要慢呢？云影在青青的稻田上分出明暗，风游走而过，底下的水光倏忽闪烁。村里的房舍一如从前，峥嵘的榕树也一如从前，只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日渐老去。
裴旸和俞朔领着几人往外婆家走，沿途收获不少村民的瞩目，碰上相熟的便寒暄几句，到外婆家门口时，他们手里多了些丝瓜莲藕和黄皮。
外婆家的院墙外还是开着长疯了的蓝雪花，另一面墙下又种了风车茉莉。风和日暄，前院攀着一壁蓝雪，一壁白雪，犹如童话里的场景。
外婆和外公专门给远道而来的同学少年做了一大桌子分量十足的午饭，有葱油鸡，蒜泥白肉，豇豆茄子，凉拌酸萝卜丝等等。大概是怕发育期的孩子吃不饱，主食不仅有绿豆粥，还蒸了好几根苞米。
赵明喆一进门就不怕生地去讨好两位老人：“外公外婆好，我是赵明喆，裴旸的死党。来这儿打扰你们了。外婆好漂亮呀，气质真好，果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外公您好，我说裴旸怎么能长得帅头脑还聪明，原来是遗传了您！”一通输出不带喘气，把老人家哄得眉开眼笑。
其他几个于是也纷纷效仿，走到厅堂放行李，就对着墙上外公的画拍手称奇。上了餐桌吃饭，就不停地夸外婆手艺好。好像一群从没见过世面又八百年吃不上饭的土包子。
裴旸最先受不了，制止了他们浮夸的作态：“行了，彩虹屁请适可而止。”
外婆看看用力啃苞米的江琪树，又看看慢条斯理喝粥的谯雩：“我以为旸旸个子算是很突出的，没想到现在的小孩子长得都这么好。”
外公听了，默默地往俞朔碗里夹了一块肉。
俞朔脸上泛红，嘟囔道：“他们打篮球和跳舞，身体素质比较好嘛……”
饭后老人就准备出发了，离开前专门嘱咐裴旸要照顾好他们庭院里的茉莉花，夏天暴晒，须多浇水。
下午分配房间，裴旸和俞朔仍睡裴旸的卧室。其余的，江琪树和赵明喆一间，黎姝和被叫做班长的林瑄仪一间。谯雩说自己睡相不好，单独要了一个小房间。
俞朔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黎姝和谯雩是一对堂姐妹，只是黎姝随母姓。姐妹性格都外向，但又毫无共同点。黎姝机敏冷静，谯雩则行事随心所欲，不拘一格。
暑气熏人，这天大家准备先宅在家里玩，里里外外参观摸索裴旸的这个老家。
赵明喆赞叹：“这里也太舒坦了，有没有村里人要卖地，我跟你当邻居吧，裴旸！”
裴旸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是我外公外婆的邻居。像你这种城市长大的公子哥，来这里不到一个月，只怕身上会长出蘑菇。”
“切！”
乡下没什么娱乐，裴旸找出一副扑克牌，拉上黎姝和赵明喆玩桥牌。学校没有专门的桥牌社团，但模联里不少人会，因而裴旸常去串门，和黎姝是老搭档。
林瑄仪只懂一些规则，帮忙发牌和算牌。裴旸坐庄，完全没玩过的俞朔当明手。赵明喆和黎姝一队，出了首攻黑桃S。
裴旸手持17点，4225的牌型，叫牌2草花。黎姝叫了2方片，开场二带一逼局。
俞朔作为明手基本不用有什么操作，他得空观察桌上的其余三人。
赵明喆不知为何格外正经，一句骚话也不说，只正色盯着牌局。
裴旸气定神闲。黎姝不看牌时，目光总是落在他身上，嘴角带着浅笑。哪怕不在同一队里，他们身上也流动着对彼此无比熟悉的默契。这种默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俞朔所没有的。
忽然，黎姝在桌子底下踩了下裴旸的脚。裴旸挑眉看她，她便对他吐了下舌头，古灵精怪。
俞朔看不下去了，叫来江琪树替他，说自己要去洗手间。
裴旸让他快点回来。俞朔只是点点头。
洗手间的镜子擦得很干净，倒映出一张落寞的脸。俞朔看着自己，感到无比陌生。他掬起一捧水泼到自己脸上，试图洗去所有情绪，还有这些不应存在的烦恼。
走回牌桌时，胜负已分。裴旸用黑桃清将，飞红心，拿了大满贯。
赵明喆不甘心地念着：“刚才不该拿方块K垫的！”
黎姝说：“行了，你这菜鸟新手打不过裴旸很正常。我们别玩这个了，玩点大家都觉得有意思的吧。”
在牌桌边玩手机的江琪树立马举手赞成：“我们队里玩最多的也就是红十和钓鱼，桥牌规则这么复杂，裴哥太不管学渣死活了！将心比心，难道你们愿意我拉着你们所有人陪我打球吗？”
裴旸投降道：“是我的错。那玩什么？你们来决定吧。”
洗了澡的谯雩从楼上走下来，高声道：“这么多人，当然是玩真心话大冒险啦！”
几人围成圈，盘坐在客厅的大地毯上，制定了规则：摇骰子，点数最小的人可以选择真心话，或者遵从点数最大的人的命令做一件事，类似于国王游戏。
第一轮，点数最大的是裴旸，点数最小的是林瑄仪。林瑄仪选了真心话。
裴旸客客气气地问：“林瑄仪同学，请问你入学以来一直保持年段第一的秘诀是什么？”
高一的三人愕然望向她。俞朔最是吃惊。
裴旸入学时是全校第一的新生代表，后来退出物竞队，考回段二，而第一的宝座竟然就是这个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女孩所占据着。
林瑄仪面无波澜，平直地说：“推掉你参加的那一大堆活动，像我一样悬梁刺股，每天读到凌晨一点，就可以了。”
裴旸笑着作揖：“受教了，我做不到。”
第二轮，点数最大的是谯雩，点数最小的是俞朔。俞朔选了大冒险。
谯雩细白的手指点了点下巴，稍作思忖，说：“那，爱妃亲一下在场里你最喜欢的人。”她狡黠地微笑补充，“亲哪都行。”
黎姝说：“还是小乔聪明，这个要求里还包含了真心话的成分呀！”
俞朔抿紧了嘴唇，在众人的凝视中，硬着头皮靠近裴旸。裴旸笑着张开双臂，闭上眼睛，做出任君采撷的样子。俞朔捧住他的脸，在他眉心落下极轻极浅的一吻。
赵明喆不满地说：“唉，没悬念。看两个男的卿卿我我有什么意思。”
谯雩问：“哦？你对我的命令有意见？”
赵明喆缩了下脖子：“不敢不敢。”
第三轮，点数最大的是江琪树，最小的是赵明喆。
赵明喆说：“呃，真心话吧。真怕哪吒你乱整我。”
谯雩不解：“哪吒？”
赵明喆拿两个拳头放在头顶两边：“就是那个啊，我们读初中那会儿很火的那个，金刚芭比。”
谯雩看向江琪树。此人面若好女，但薄T下的肌肉壁垒分明，个头又大，坐着都比别人更占空间。她明白了这个梗，噗嗤一笑。
江琪树挥舞着拳头，龇牙咧嘴：“学长，你该庆幸自己选了真心话！好吧，那我就来问问你，长这么大，你做过最缺德、最没品、最丢脸的事是什么？不能撒谎哈。”
赵明喆原本还乐呵呵的，听到问题后，表情却逐渐淡了，背也不自觉地挺直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僵硬。
江琪树无知无觉地催道：“怂了？快说呀。”
赵明喆说：“这个问题，我大概不能撒谎。我长这么大，缺德事干过不少。只有一件，让我到现在都后悔。”
他语气认真，其余人都收敛了笑，安静地听他说。
“读小学的时候，五年级那会儿，我在班里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女生。她学习优异，性格也非常认真，但就因为……因为一些无聊的理由，总被班上的男生开垃圾玩笑。有一天，其他人不在，我和班上几个捣蛋鬼在教室里，他们缠着问我，是不是喜欢那个女生，为什么总和她一起玩，我……”
“阿喆，你不用勉强的。”裴旸打断了他。
“我还是说完吧，以后未必有机会说了。”赵明喆说了下去，“当时我也很傻，他们嘲笑我，我觉得丢脸，就讲了很多那个女生的坏话来反驳他们。后来我才发现，当时她就站在门口，听着我那样侮辱她。”
好好的游戏，谁也没想到他突然要忏悔这么一件陈年往事，所有人都尴尬地陷入了沉默。
黎姝问：“那你有好好和她道歉吗？”
赵明喆颇有些自嘲：“嗯。不过她不肯原谅我。是我活该。”
坐在他对面一直很沉默的林瑄仪忽然道：“我想，人不必太纠结于过去犯的错，重要的是修正自己的行为。”
赵明喆低声应道：“你说得对。”
江琪树挠了挠头：“呃，好了，别说这件事了，搞得跟忏悔大会一样。继续吧。”
后面几轮气氛又热烈起来。裴旸指使江琪树倒立吃薯片，江琪树轻松完成；江琪树问谯雩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谯雩说喜欢闻时雨那个类型的，害江琪树一蹶不振；谯雩还拿来了自己带的怪味豆作为游戏道具……
玩到饿了，他们随便架起火锅，开着空调大快朵颐。吃完大家关了灯，挨坐在沙发上看恐怖片。
裴旸本来好好的，但黎姝坐在他旁边，感觉害怕了就不住地掐他手背，害他不时发出痛嘶。
俞朔一整个心如止水地入定了，人还在电视机前，魂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江琪树因为人多，本来恐惧感有限，但转头看到俞朔木着脸，电视机惨怖的蓝光绿光映在他的白脸蛋上，俞朔连眼珠子都不怎么动。江琪树心里顿时毛毛的，暗中往旁边挪动，手不慎压到了赵明喆的脚。
刚好电视里放到女鬼诡异爬行的场景，赵明喆吓得发出一声惊叫，往旁边一缩，撞到了身旁的谯雩，又害谯雩倒在林瑄仪身上。
林瑄仪差点被挤下沙发，气得偷偷将手臂绕到身后，越过谯雩，两道指甲掐进赵明喆的后颈肉，狠狠一拧！
赵明喆吃痛，条件反射地腿一蹬，踹到了江琪树。
战战兢兢、风声鹤唳的江琪树即刻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险没把其余六人的耳鼓膜震破！
裴旸反应迅速地捂住他的嘴：“喂！你不敢看就给我上楼睡觉，别让邻居以为这里发生了凶杀案。”
江琪树委屈地抽泣：“裴哥，你让我现在怎么上去睡？我怎么睡得着？”
谯雩乐不可支地说：“江琪树，鬼来了也要被你这声给吓跑！”
看完了电影，大家各自回房去睡。
俞朔很久没和裴旸同寝，他先洗了澡，独自端详这个自童年起每年都来的房间。
小时候看着无比宽绰的床，一年年缩水了。
熟悉的蚊香和纱帐，构成了一方强大的结界，仿佛过去还留在此处，闭上眼睛，靠嗅觉和触觉就能抵达。小小的裴旸和更加瘦小的俞朔躺在散发着清香的竹席上，交颈而眠，
那个时候，他的心境如水晶般澄明，不存在丝毫邪念……
他正入神，裴旸肩上搭着一条毛巾，赤着上身，开门进来了。
他吹了头发，身上还带着一点温潮的水汽，因为暑假经常出门游泳骑行，白皙的皮肤晒黑了许多，比例优越的骨架，紧实饱满的肌肉，还有沉静如水的面容，都已呈现成年男性的轮廓。
“还不睡？”裴旸随口问道。
俞朔这才发觉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滞的时间过久了一些，佯装无事地转开头：“正要躺下呢。”
裴旸看了他一眼，说：“等一下。”
他走近了，俯身靠近坐在床沿的俞朔。
俞朔感受着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气不断逼近，明明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样，却更具某种令人血液滚烫的魅力。他怯得埋下头去，不敢直视裴旸精壮的身体。
裴旸的锁骨停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抬起手犹如准备环抱他，接着……
“啪”的一声，裴旸双手在他身后合上，撤开一步，将手掌摊开给他看。上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可惜。刚才看到一只蚊子，没打中。”裴旸甩了甩手，绕到床的另一边，将灯捻灭，“好了，睡吧，明天还不知道他们要怎么疯。”
次日一早，众人去逛了乡下的早市。
七个脆生生的少年少女，韶颜少艾，光鲜而清爽，出现在喧闹的菜市场。他们看风景，村民看他们，彼此都觉得新鲜。
几人在前面走着。林瑄仪于一个水产摊前停步，熟练地问老板：“虾一斤多少？”
老板答：“十九块，小妹妹。”
林瑄仪说：“好，我往前逛逛，一会儿来买。”
俞朔放慢脚步跟在她身边，他有种厨子的责任感，问道：“想吃虾吗？挺便宜的，我买点回去吧。”
林瑄仪很淡定，背手走着，又去挑拣另一家的番茄：“别急，货比三家。”
“你好像很熟练。”
“我家是开小饭馆的，我六岁就在市场上自己买菜了。”
“哇，那你厨艺也很好吧？”
“我八岁就会颠勺了。”
俞朔恍然大悟，这位竟然是前辈！
于是一路上，其他人犹如郊游，悠然自得，买了许多瓜果熟食。他和林瑄仪在队尾走着，用专业的态度挑选食材，讨论烹饪技巧。
林瑄仪偏胖，穿得很朴素，身上短袖甚至洗得前面图案都斑驳了。
女孩子们爱美，假日出来玩难免打扮几分。黎姝走在裴旸身边，穿千鸟格复古连衣裙，鬓边别着珍珠发夹。谯雩更是亮眼，浅粉小衫配纯白百褶裙，曲线纤柔，美得仿佛一枝蔷薇花骨朵。
但俞朔从第一眼就注意到，林瑄仪的眼睛很大，清澈有神。她肉乎乎的脸上长着纤鼻小嘴大眼睛，仿佛年画上抱着金如意的女娃娃长大了，她有她自己的好看。
做早午饭时，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挤在厨房里，胳膊肘直打架，砸了鸡蛋还摔破碗，被林瑄仪和俞朔全部轰了出去。
裴旸躺在沙发上好整以暇：“我说了别进去碍事吧？”
黎姝坐到他旁边：“你懒你有理。”
众人都散去偷闲，只有赵明喆还在厨房外逡巡不去，装作若无其事，贼眉鼠眼地往厨房里瞟。
林瑄仪放下食材，走到门口直接问：“你想干嘛？”
赵明喆摸着后脑勺，憨憨的：“我想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林瑄仪说：“有。”
赵明喆惊喜：“什么？”
林瑄仪说：“帮个忙走远点，你在这里看得我们很不自在。”
赵明喆噎了一下，竟然没有贫嘴，乖乖走开了。
俞朔在旁看着，福至心灵，明白了其中肯綮，脱口问道：“瑄仪学姐，之前讲真心话，赵明喆说的小学同学就是你吧？”
林瑄仪在开虾背，撒胡椒粉调底味，动作不乱：“被你看出来了。也是，他表现得太明显了。”
俞朔问完便感到了后悔。这是别人的私事，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私事，并不适合探究。
他急忙补救：“抱歉，我不该乱问。”
林瑄仪神色坦然：“这没什么，就是很俗套的故事，他都差不多说完了。小学的时候我比现在还胖，成绩不错，人就比较骄傲。班上的男生明里暗里骂我是猪。我家穷，赵明喆家里很有钱，他有用不完的新文具新笔记本，总是偷偷放我抽屉和书包里。我还给他，他就会当着我的面扔掉。后来有段时间我们经常一起玩，我以为他也把我当朋友。再后来，就是他说的那样了。”
俞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默默冲洗着手中的白菜，半晌才盯着白菜，一个字一个字，真挚地说：“学姐，我觉得你很好看。我学画画，画得还可以，所以我的审美不会有错的。”
林瑄仪对他露出一个笑容，脸颊单侧出现一颗甜甜的酒窝：“谢谢，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