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寒潭同舟>第29章 海城以外

  天气持续在回暖,等短袖替换了长袖时,喻君阳终于卸下了这一个重担。

  近期忙得迷茫,这忽然间停下来,她还不知道下一步该落在哪里。就这样带着未知,在一个天气极好的傍晚,抱着自己的东西,缓步走出工作了六七年的地方。影子在身后拉得长,像是不舍,像是道别。

  她拖着这样长的影子,看在看诊部的楼前回首,楼还是那楼,却忽然觉得陈旧了许多。她还鲜少在这,这么慢这么细心地看过一草一木,眼下心里忽然空了一块,不算难受,但滋味也不算好。

  一路上喻君阳都有些魂不守舍的,一回到家,就将自己摔进沙发里,看着天花板发呆,不知自己的决定正确与否。

  她想着,脑子里却空荡荡的,身体亦是轻飘飘的,她没由得心慌。

  可这只不过是没有了一列表的待做项在脑袋里循环播放,身体却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种漫无目的的状态。

  “君阳君阳!嘿嘿……”

  江凡桐突然出现在她脑海里,咧着嘴笑,笑得直冒傻气。

  八竿子打不着的,竟陡然想起他来,喻君阳自己都觉得无奈,撩开眼镜,抬起手盖在眼睛上,却盖不住嘴边忍不住的笑意。

  确实是……很想他。想念他依赖的笑容,也想念黏人地挨蹭,想念他的拥抱和亲吻……

  她这一时刻里,无比想和他倾诉,将拨通时,她才懊恼地想起,江凡桐这会儿应该是接不了电话的。不过,她也想起不久前与宣黎的约定,便转而给他去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地拨通,“喂?”

  他的声音听上去还算轻快,尾音还有些许咀嚼的声响,应该是在吃晚饭。

  “我辞职了,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哦。”

  电话那边没有即刻接上话题,而是顿了顿,才说:“一点都不像你,肯定是江凡桐没空搭理你,朋友又忙。”

  喻君阳大方承认:“那不然呢?整个电话列表也就你是闲着的了。我想下周一出发,赶在暑假前把事情处理完,你行么?”

  “今天才周三,不像你啊。”宣黎轻笑了声,“肯定想周日去见那小狗崽。”声音蔫坏蔫坏的。

  喻君阳不好意思,含糊地应:“昂……”又催促,“到底去不去的,我行程赶,快给个结果,磨磨蹭蹭的。”

  “啧,都辞了工了,还能有啥事追着你?慢点来嘛。”

  电流轻微地扭曲了他的声线,显得更加慵懒。喻君阳不知不觉也跟着心沉了下来,道:“我必须赶在我后悔之前,把所有事情做到无憾。”

  宣黎因这句话,停了夹菜的手,脸上的笑意迅速沉了下来。

  电话那头的喻君阳又问:“要不,我们一起自驾游?你好像没怎么出来玩过?”

  不能说是没出去玩过,20岁前他连满春阁都没出过,至今就没走出过海城。而今日阳光好极了,阴了好些天,可算有照得这样亮堂堂的时候,看在天气的份上,他便应了下来。

  挂了电话,宣黎是食欲全无了。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当下便打电话给张海逸说了自己想跟喻君阳去自驾游。张海逸没半点犹豫或回避,一口答应了,还让他好好放松下。轻而易举到让宣黎一时间接不上话来,顿了好一会,问:“你们难道不用商量一下?”

  张海逸明知他所问,却要装糊涂,“我跟谁商量去?你想去就去嘛,我又不能软禁你。”

  “你这还不是软禁!还能是谁,你心里没数吗!”宣黎几乎要把后槽牙给咬碎。

  “老哥哥我怕你自残,给你安排俩手下使唤,你反而是这个想法,你这不是伤我的心吗?”

  那语气贱得让宣黎想立即钻过听筒,跟他决斗一场。

  宣黎邪火无处可发,直接撂下一句:“我明天就闯红灯自杀!”而后直接挂了电话,泄愤似的收拾衣物。等这股攻心的火发泄了出去,又惆然得心疼几欲窒息,他慢慢蹲下身来,抱住了自己,低低啜泣着。

  宣黎周一一大早就敲响了喻君阳家的门,一开始说慢慢来的是他自己,忽然之间出现在她家门口的也是他。所幸是喻君阳也是个手脚麻利的,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些护肤化妆品,两人便启程北上。

  这会正是晚春初夏时的雨季,阴云也酝酿了大半个星期,好巧不巧,就在他们出门时稀里哗啦地下了起来。雨下得不急,却是不小,雨滴敲得玻璃门窗噼里啪啦响,敲得人心烦意乱。季风裹挟的湿气又重,即使紧闭门窗,皮坐垫上也是黏糊糊的一层水雾,让人烦腻。

  喻君阳忍不住抱怨倒霉,一出门便下起雨来。

  宣黎罕见地没她搭腔,只专注地开他的车。小珩走时,说是在这样的一个雨天里第一次遇见他。宣黎心里暗暗期待着,周珩会不会特意挑这样的一个日子回来呢?但有另一个理智的声音提醒着,事情并不会那么早就结束。因为他抱着这样的期待等了一天又一天,希望也落空了一次又一次……

  喻君阳也知道他大概在想着谁,便闭了嘴,去看窗外雨幕稠密。她没真正欣赏过雨的美,这会看雨丝坠下,在各式的物件上跳动出一朵朵清丽的花儿,静下心来去听它们的低语,倒也是另一番境界。

  “铃铃铃——”

  尖锐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了车内有些忧伤的安静,吓得喻君阳自己一哆嗦,赶紧接通起来。

  江凡桐气急败坏地声音争先恐后地从听筒里挤出来:“你怎么跟他一起去旅行了?就你们两个人去?我还在学校诶!怎么可以!”

  他的声音清朗跳脱,情绪饱满,瞬间就打碎了车里的气氛,喻君阳抱着电话,侧过身子,小声地哄他。即使这样,江凡桐情绪依旧激动,对话也清清楚楚地落到了宣黎耳朵里。他们这样相处惯了,没觉得有什么出格的。

  却恰恰是这种相互依赖又恰到好处的情谊触到了宣黎的伤心处。即便是离得远了,一两月见不上面,他们还是心心念念惦挂着对方。

  自己呢?

  心情终于像这天气一样,压抑了许久,兀自发泄了出来。但他却把控得极好,甚至等稳当地停好了车,泪才流下来。喻君阳没半点察觉,打好了电话,她正要催他走时,才猛然发现他正趴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

  “怎么?身体不适?”

  他用力眨眼,想眨去这恼人的模糊,想看看泪眼以外的他。可泪水几乎要把他的双眼烫伤,将他的情绪浇灌。

  “就像跟他的关系一样……”他哭着说,“他给了我另一半的耳钻,还说要跟我求婚,我答应了,我把下半辈子都许给他了,第二天醒来却又是只我一人。我等了一个星期,又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我连去哪儿找他,都不知道。”

  “我有时候真的很绝望,我只是依附人而生的菟丝花,而他太过强大,我追不上他。我每次只能在原地等着,既留不住他,又囚不了他。我原想对他更好些,再好些,他就不舍得走了,可是结果还是一样……他还是说走就走了,就把我一个人留着……”

  宣黎伏倒在方向盘,大放悲声。内心好不容易一步步坚实了的东西坍塌在了泥泞之中,因为那一开始就未建立上坚实的地基之上,比沙堆还要不堪一击。

  喻君阳开口想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最后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背,跟着叹出口气来,就这样陪他哭着。

  等哭声渐小时,喻君阳才说:“见他第一面时,我就觉得他适合你。可那孩子独身惯了,自由惯了,留给你们的时间又那么少。”

  “我想,他可能连是不是爱我,都不懂。”宣黎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靠在座椅上,深吸了口气,“我一开始骗他亲吻是甜的,又骗他没他我会死。没想到现世报来得那么快,这会儿就真的要折磨死我。”

  “他不懂你也不懂?感情就是要建立在信任之上才……”喻君阳意识到这时候说这个不对,又连忙改口,“不过旁观者清,周珩对你也并不假。”

  “我也觉得不假,不该是假的。”宣黎手忙脚乱地从衣服里拉出那一颗宝石,“你看,漂亮吗?他那次虽然走得那么久,但是他给我带回这个了,说是像我,我从没见过这样美的东西……”宣黎双唇颤抖,亲吻了一下那颗女士蓝宝石。

  喻君阳当即回忆起那天带宣黎去看病时的对话,说起他们俩的宝石时,周珩脸上尴尬歉意又略带一丝嫌弃的表情,让她记忆深刻。

  她还没思考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宣黎忽然就转过脸来,逼问:“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宝石不宝石的?”

  那天晚上他便神神叨叨的,说要去找什么更好的,两人关系虽是有了更新的进展,但从那以后,他却没去再追问。这会儿可算是回想起来,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连连追问:“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他说他要去哪找?找什么样的?”

  喻君阳吓得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斟酌着语言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真的有这么一块宝石,我当时只是为了让他能听懂,以宝石作类比了。之前我跟桐桐也是这么去说的。”

  “那你怎么说的?”他怎么就会跑了呢?这颗宝石不值得他留?

  “我只是告诉他,宝石要你们两个人共同去创造的。应该……”她不太确定地拉长音,“应该……没有造成误导?”

  宣黎又一次颓丧地趴到方向盘上,他有什么资格怪喻君阳,她已经帮到这个份上了,是他自己没能处理好,明明他说起这个问题时那么急,他还是吃了睡睡了吃。

  喻君阳拍了拍他的背,轻声说:“咱们换个位置,我来开吧。”

  宣黎不客气道:“你就是怕我耽搁你的行程。”

  “是。”喻君阳咬牙切齿道,“难怪周珩要走。”

  喻医生杀人诛心,快准狠,宣黎当即被激得语塞。憋了许久,小声嘀咕着:“他才不舍得这样对我……”

  两人换了位置,喻君阳边系安全带边说:“我倒是从没问过你,你们平时怎么沟通的?我记得他话也不多。”

  “想起来就说一下呗,有时候没的说时,就靠一块儿。”宣黎回想两人的以往,“太乱了,现在想想,我正常跟他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我该早些时候看病的,也不至于这样遗憾。”

  “又不是神仙,怎么能预料未来呢?只能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尽量去避免嘛。”

  至此,车厢里便又安静了,只有车子行驶的发动机声响。宣黎倚在车窗上,耳朵听雨滴噼啪声,车子渐行,声音渐弱,最后就只剩下车辆颠簸的声响,他这才抬起头来。外头居然已大晴,路上还有些湿的车轱辘印。好像有神秘的屏障一样,其后还是大雨瓢泼,往前竟是晴空万里。天空是不太透亮的乳蓝色,阳光也是轻柔不强烈的,却能让人微微发汗。顶上只有柔云几缕,仿佛随车而动,但又行得比车子还快些。最后都堆积在不远前方的山头,在那歇了歇脚,翠青的山头白雾缭绕,一切都是慵懒又惬意的,宣黎看得有些入神。

  喻君阳笑道:“太阳一出来,心情都不一样了。”

  “怎么一边下雨一边没下雨啊?”

  “小时候老人不都说村头下雨村尾晴吗?”喻君阳说到这,猛然想起他的过往。急急地扫了一眼他,见他没有太大波澜,才继续说,“到夏秋的时候这种情况会更多,乌云飘哪儿就下哪儿。”

  宣黎扒着窗,看高速两旁的良田亩亩,水鸟高低,山头云雾来去数回。他眼里看着绿茵茵的稻苗田,他想起的却是迎风盛开的鲜花。

  于是,他问道:“共同创造宝石是什么意思?”

  喻君阳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但只看见他的后脑勺,见不到他的神情。他的背影,像个刚接触世界的孩子。他的头发又长了些,披了满背,一半黑棕一半白金色,分界明显。喻君阳回过头去,脑子里却依然是他那背影,思忖了良久,才回道:“那不过是我哄他们小朋友的话。两个人在一块,说来难,其实也简单,不过是认真对待当下,自如面对过去,从容面对未来。”她好半天才又补充,“其实人生也不过是如此。”

  突然,车窗“咯噔”一声,而后缓缓降了下来,风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卷起他的头发纷飞。他疑惑地转过头去,喻君阳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说:“这时候的风最舒服了,你应该会喜欢。”

  确实,风都随季节变了脸,前一小段时间里,那风还像刀子一般。这时候就已经是满怀绵绵情谊了。宣黎舒服地眯缝了眼,耳边尽是“簌啦啦”的风声,却意外地静下了心,喻君阳的话在他脑海里慢慢地转了起来。

  当下、过去和未来,可不就是人生吗?

  只不过两人承诺了一生,便是要去考虑两人份的未来。他总放不下过去,当下里时时纠结,周珩又不懂该如何面对当下与未来,即使不是这时,往后也一定会有矛盾。

  这当下太美好,他迫切想分享一半给周珩。就如他把他的另一半留给他一样。所以宣黎心里总能肯定一点——周珩是爱他的,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宣黎摸上自己右耳上的耳钻,心情难得地明朗了许多。

  车子不知往前开了多远,宣黎才又开口问:“一直都没怎么关心过你,你这次是要去找老师一起开店的?”

  喻君阳一听他语气,觉得他或许想通了。笑着答道:“也不是跟老师一起开,只是老师他人脉广,看得深,询问些意见。”

  “不是还要手术吗?你哪来那么多钱?”

  喻君阳当即噎得说不上话来,支吾道:“总、总会有办法的,手术不急于一时,先把吃饭的活计上手了再说。”

  宣黎忽然坐直身子,笑问她:“你怎么那么笨,我刚刚那一句接下来,你就是得跟我借钱啊。”

  对上喻君阳疑惑的眼神,宣黎得意道:“我可聪明,我才没把钱全都交上去呢,我自己攒了好多。我住的那儿也不是租的,已经买下来了,买了好些年了,不然你觉得我天天在家砸墙砸窗户的,房东不把我给杀了?”

  喻君阳却没过多的惊讶,听罢,便说:“那好生攒着,找个活计好好过下半辈子。”

  “你为什么不要我帮你?”宣黎逼视她,“我求你那么多回,你得逮着机会要我帮你啊。”

  “我会解决的啦,你也是赚的辛苦钱。”

  “以后跟江凡桐闹矛盾可不要哭。他现在还小,再大些,他就想找些存在感,想保护你想强过你了。”

  “哟,教育起我来了?在一块就必须谁强过谁吗?问题来了总会有解决的方法的。”

  “你咋那么能说啊,跟我借钱吧,算我求你了。”

  喻君阳笑骂:“没你这样上赶着送钱的,钱太多就去做慈善,多帮帮失学儿童。”

  “你跟我借了,我这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让你帮我做事了嘛。”

  “你想作甚?”

  “我也要开店。”

  “开店?开什么店?”

  宣黎想都没想,道:“很甜很甜的花店。”

  周珩一直如幻影如泡沫,他总小心翼翼地捧着,怕他碎了怕他消失了。喻君阳说得对,光这样是不够的,他要有能留住周珩的资本,即使他飞远了,最后也得老老实实地落回他手里。

  2021-02-07 20:2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