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赌博。
于周珩而言，宣黎就像个定时炸弹。
未触碰到开关时，宣黎是世界的中心，他手握无数的面具，以一己之力，给人们创造了只有沉醉与欢愉的金粉世界。也是宇宙秩序之外的一颗无名行星，只有他自己，独来独往，些微阴郁，每天下班都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待在浴缸里。不喜欢整理房子，漂亮的复式公寓脏成猪窝也没关系……
宣黎认为自己不过是一个借了魂来死撑上班的行尸，周珩却觉得他是那么的活生生。特别是不小心打开了他的开关，痛苦如厉鬼一般的宣黎掌控身体主权的时候，他就开始滴答滴答地倒计时着死亡，随时都会轰然爆炸。
如初遇时的疯狂，是喜怒无常的——深夜下班回到家时或者是在睡醒时，他会对着空气没理由地大发脾气，疯狂怒骂；是鲜血直流的——他家其实随处都可以摸到致命物，刀具、安眠药、农药、绳索……夜深人静时，宣黎经常会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抓着刀发呆；与此同时，又是孤独脆弱的——大闹过后总会哭得梨花带雨地要寻找他的身影。
面对这样定时炸弹一样的宣黎，让周珩说的每句话都成了一次赌注，究竟是剪开引爆电子雷管的供电路，或是相反，随机性极大。但所幸的是，周珩是个幸运的赌徒，他每每都能稳住宣黎这颗炸弹，带来类似于赌博“利”的结果，大大地刺激着周珩，令他渐渐食髓知味，他的视线再一次回到了宣黎身上。
宣黎也在赌，不过他的赌局十分明了，他要赢得周珩这个人。从目前局面来看，他颇有胜算，周珩在他这匹老马手底下，简直是被牵着鼻子走。
而他的赌注更为简单——他的生命，他这条烂命。
为此，他不惜撕下他最后一张赖以生存的面具，把内心的疯癫演绎给周珩看，他狼狈、可怜地乞讨一点一滴的怜惜。
因此，周珩也敏锐地感受到宣黎歇斯底里下的不和谐。他一面陪着他疯癫，一面又想着该如何拆除这个炸弹。
周珩短短的小半生里，接触人类最多的时候，还是他身无分文来到这个城市时。那时他为了买电脑接单而工地上打零工，每天都跟一群不拘小节的粗汉混迹一处。每日工作十分繁重，他们不时会大吐苦水：“娘希匹的！每天被磨得满肚子火气，还是一根烟下去消火多了！”
那可不行。周珩当即否决了。宣黎的烟抽得已经够多了，再抽可能要头顶冒烟了。
被生活压垮的脊梁时，男人能说出口的消遣无非是抽烟喝酒吃肉赌点小钱。在周珩看来都是不像样的爱好，还比不上他玩点枪。
“俺每天上工就盼着回家吃我娘们做的热饭热菜，只要有她在，就算是出租屋，也像个家。生活嘛，肯定是苦点累点的，咬咬牙一天就过去了。”
脑子里陡然闪过的这一句，说话人憨厚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那是周珩第一次听说到“生活”二字，大叔洋溢的幸福氛围让周珩为此无比向往着“生活”。
周珩想着：这么好的东西给宣黎，他肯定也会觉得快乐吧。
只可惜，他也不擅长“生活”，他甚至在模仿着宣黎的，他需要更多的样本才行。
周珩忽然灵光一闪，打开搜索引擎检索浏览起有关生活的帖子。经过与宣黎这段时间来的斗智斗勇，周珩的小脑袋瓜子可真是越来越灵光了。
分享者们稀疏平常的生活小技巧，让周珩感到神奇。比如电视柜上几盆嫩生生的绿植就能让客厅充满了生机，周珩在仓库门口掘了几株野草，也有模有样地摆放在宣黎客厅里。再比方说，卧室里还能摆放上柔软的可爱玩偶，能让人心情愉悦。要是放以前，周珩是正眼都不会看一眼这种没用的棉花团，但论坛上煞有其事的话语让他也不太情愿地摆弄起这些无用之物了。
宣黎泡完澡，整个人陷进娃娃堆里，温暖得像是他的怀抱，为他驱散冬日的寒，被褥间散发暖阳的味道也让他觉得无比安心。他拥着被子翻了个身，将整张脸脸拱进被晒得松软的被子里，脑子里显出那双清澈纯粹的、含着单纯杀意的圆眼睛，专注又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傻孩子。”被褥间的话语几不可闻。
小孩太过天真可爱了，特别是笨拙地学习着作为人而生活的样子，憨态可掬，宣黎最终还是更希望让周珩看见更好的自己。在周珩看来，这完全是自己的策略奏效了，宣黎的情绪开始稳定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果实比成果更甜美了。
宣黎晨起，在厨房倒了杯水，凝视阳台外蹲着的周珩。小小的一团，像寒冬抱成一小团取暖的小仓鼠，宣黎不免想起他喝可乐时的可爱反应。心中一动，想起之前收到的零食。好一阵翻找，好不容易在上橱柜里翻到一罐五颜六色的糖果。
宣黎握着糖罐，想象着自己突然打开玻璃门，往周珩嘴里塞一颗糖，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傻愣愣的模样，自己就抑制不住笑容了。
宣黎迫不及待地掏了几颗糖来到阳台前，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紊乱的心跳。周珩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却跟镜子里的自己撞了个正着。
“丁零零——”阳台上，周珩亲手挂上的风铃清脆作响。
周珩眼前出现了一双修长的腿，他裹挟着陡然开门的风，附身而来。这时，面上一冷，是宣黎扯下了他的口罩，紧接着唇上抵上一颗硬物，眼前是宣黎笑得狡猾的脸。
周珩被这张妖精一般的脸所迷惑，居然没有确定是何物，就顺着宣黎的力道，张开嘴接纳了那颗不明硬物。硬物被口水润过后，沁出清新的果香甜味。
是糖果。
宣黎与周珩面对面蹲着，笑眯眯地等着周珩的反应。可惜周珩吃得啧啧作响，脸上的神情却可谓是平静如水。
宣黎失望地戳了戳他鼓鼓的脸颊，问：“不好吃吗？”
“好吃。”
宣黎正想抱怨，话没出口，他及时刹住车。依旧笑嘻嘻地，说：“正常人这时候都要说谢谢。”
果不其然，周珩听罢，乖乖地说：“谢谢。”
末了，还对着宣黎展开了一个还算明朗的笑容，他还记得论坛上说，笑容是生活最好的装饰品。只是他不太习惯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就开始发紧难受。
宣黎原先就沉溺在他身上，含着拇指哥大小的糖果挤得他小嘴说话时一噘一噘，被糖色润过的唇色不再苍白如纸。吃着糖果的他像块入味的小蛋糕，惹得他嘴馋，但这些宣黎都可以忍。周珩这忽然一来的笑，像污土中陡然绽放的百合花，笨笨地展开花瓣，沐着阳光，折射纯洁圣光——他还是……第一次见周珩笑。
宣黎盯着他迅速落下的嘴角，喉结上下滚了滚，嗓音沙哑地说：“小珩，吃甜的很开心吗？”
“嗯。”
“那我……请你吃更甜的要吗？”
“什么？”
宣黎微垂着双眸，露出了妖异的红痣，周珩觉得它红得异常，身体自发竖起了戒心。
可他依旧乖乖地等着宣黎回复，可惜回答他的只有微风起时，声声细微的风铃声。
就在他以为宣黎不想回答他时，宣黎手撑地面凑近来，近得他能听见他的呼吸，是那样的急促。近得他好像能听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地擂得飞快。
“今天风有点大，我怕风偷走你的小甜品。”他们亲密地几乎是在亲吻，“小甜品在我嘴里，我……嘴对嘴给你好不好？”
周珩傻愣愣地浸没在他蛊惑性的笑容，竟没来得及反抗。湿湿的吻便落在了周珩的鼻尖，紧接着是他的唇。
天知道宣黎是多小心翼翼，他近似虔诚，将自己的唇贴上周珩的软唇上，轻轻地蹭了蹭。周珩唇上的死皮剐蹭着他，有些痒。让他不禁伸出舌头帮他舔了舔，入口竟是甜蜜的果香。
宣黎呢喃：“真甜，小珩你尝到了吗？”
周珩张嘴想说没，蛇一样狡猾滑腻的东西就闯进他嘴里，把他嘴里搅了一通，圆滚滚的糖果被搅得狼狈闪躲，他也口水直流。所幸是宣黎及时将它们吸吮干净，让他不至于太过狼狈。它更施了法一样，弄得他头脑发沉，浑身酥麻。
奇怪的感觉……
宣黎心系于周珩的一举一动，他早就料到美妙，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的秀色可餐，因亲吻而面色酡红的周珩真是可爱至极；因缺氧而眼神迷离，微微粗喘的周珩更是色情。他依依不舍地结束，啄了一口周珩，问：“甜不甜？”
周珩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皱眉问这是干嘛？
宣黎捏玩着他戴耳钉的耳垂，沉默了好一会。开始瞎诌：“这叫亲吻，是心理上的甜品，可以让人心情愉悦哦。就是心跳得很快，又轻飘飘的感觉，好像在棉花里一样。”他注视着周珩的眼睛，问：“你会吗？”
周珩对症入座，呆呆地点了点头。
宣黎非常愉悦地宣布，周珩也中意这样的心理甜品，他们以后要多做。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周珩抱着腿坐在床上，抓着棉花糖一个个往嘴里扔，一边控制鼠标浏览着网页，缩小的弧形信息一条接着一条被滑过死水一般的眼球。
廉价的棉花糖口感不太好，这让周珩的脸色有些臭，他怀念宣黎家的糖果零食。
一想到这种迥进是因为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已经穷到连泡面都吃不起了，周珩一肚子气简直无处可发，只能靠折磨可怜的鼠标出气。
周珩缓慢地滚过一行行信息，金额都在5000到8000美金不等。这是普通单子的正常价格，但对周珩来说并不是一个好价。赚这一回，还补不上他武器的损耗，让他提不起兴致来。
周珩呼出一口浊气，手控制不住地点进自己的接单历史，全都是十万级以上的大单子。周珩有些孩子气地瘪了瘪嘴，想：这个价格才有意思嘛。
丰厚的酬劳同时也意味着高危险系数，严重负伤，甚至命悬一线是常有的事。
可惜，血汗赚来的辛苦钱，周珩转手就以3000美元到10000美金不等的价格收购了8只枪镜，和一堆苗刀、绣春刀等刀具。
周珩现在想想觉得有些后悔，但心底还是觉得自己是情有可原的。毕竟那可是号称从近身作战到中远距离狙杀都完美适用——Elcan Specter DR 1.5/6X双视野镜。这一款枪镜的外观完全长在周珩的审美点上，枪镜的推杆式变焦方式和100%的外调解机制差点让周珩流一键盘的哈喇子。
而且钱原原本本地又通过黑网花了出去，还省去了让中介帮忙洗钱的费用。
周珩很快就接受了自己的安慰，一串串长长的数字随着他随意的拨弄，匆匆从他眼球上滚过。却有一条蓦然定格在他的视线中，准确来讲，是那条订单底下的日期吸引了周珩。
2011/09/28
他是那天认识的宣黎。
已经快三个月了啊……啊，这三个月发生了好多事呢……
但要他说来听听，却又无从说起。周珩知道，这是属于正常人的“生活琐事”，是最平常的平淡。那经常流窜在他四肢百骸的杀意因此而被安抚了下来，乖顺地蛰伏着。
周珩松开了握住鼠标的手，将自己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头深深埋在双膝之间。
他清楚得很，说好听点是他在保护宣黎，其实这是他在借宣黎保护自己的人性。这样的生活再继续保持下去，或许有一天他心里翻涌起来的浪潮与血腥会从此消逝也不一定。就像那天舔了宣黎的血，血腥味却没让他再次生起杀虐的畸形欲望。
他想起这几天来在那个房子里周旋忙碌的自己，抱着小腿的手紧握成拳。
“最后一次了。”声音好似闷在自己体内回震，“这是最后一次杀人，拿了钱就回来，回来安安静静地生活。”
他抬起头，害怕自己后悔似的，快速点进了高悬赏区。
委托之所以会出现在高悬赏区，一个是任务的困难，另一个是任务的高暴露度。
在收割人命上，杀手们有个心照不宣的最佳手段，那就是伪造任务目标的自杀或意外死亡假象，既能快速完成任务，又无后顾之忧。
但这样温和的处理手法，显然不能满足个别客户群众的需求，于是高悬赏区开始出现了一批指定杀害方式的委托。相比起搏命的困难任务，这种任务相对吃香许多，毕竟每个人都存着一定的侥幸心理。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杀手本身就有可怕的杀虐嗜好，借工作之由，堂而皇之地一逞私欲。
周珩以前不屑于接这种单子，但他现在不想让自己手上再沾染太多鲜血。
忽然一个订单的情况简介抓住了周珩的眼球，这是一个五分钟前才发布的任务，他立马坐直了身子，赶紧向委托人发去了沟通申请。发过去后，他紧张地敲着电脑边，心里不算盘算自己与其他杀生之间的能力，和自己的胜算。
“叮咚。”
系统来信的声响让周珩的心也跟着一跳，他连忙点开对话，看着对面的回复，他欢喜地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肌肉对笑容的弧度熟悉了不少。
周珩在跟委托人进行详细的沟通后，本着早出发早回来的心情，结束沟通后便轻装上阵。搭坐黑车辗转数省，花了8天的时间，终于来到了这个大雪纷飞的城市。
2021-02-07 20: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