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寒潭同舟>第10章 捕狼

  年终会结束后,海城便迎来了真正的冬天,气温每日愈下,刺骨的寒被塞在海风中,针一般地折磨人,磨得宣黎在睡梦中都不得放松。

  “啊、啊……不要啊,不要——!”

  他又一次猛地从梦中挣扎醒来,瞪着惊恐的双眼,躺在床上剧烈得喘着气。

  他边平稳自己的呼吸,边幽幽地转动眼珠,与正对着床的装饰画对视了片刻。装饰画似有灵性一般,竟也对着宣黎滑了一圈水亮的光,如清泪在干净的眼球之上打转而过。这让宣黎有了一丝的安慰。

  梦境渐渐消散,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宣黎才抹开满脸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潮湿,像个垂暮老者一样,僵硬又缓慢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更衣洗漱,准备新的一天。

  与往常一样的举动,心境却变了。

  灰暗的情绪对宣黎来说一直都是最烈的毒药,只需要一滴,他自己便会拼了命地吸收,化为一个个恐怖的梦魇,夜以继日地纠缠他,蚕食更多的、更纯正的负面情绪,急速地增生扩散开,直至把他整个人都给侵占。

  他表面看上去依旧正常,他如往常那样的上下班,甚至更加积极地锻炼身体,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热爱生活。但他讨厌人群与阳光,讨厌能量蒸腾的汗味,更讨厌日复一日的食寝起居。他不想动,他想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但他没有权力。

  年终会之后,春节便愈来愈近,满春阁的生意也迎来了年尾的最后一个旺季,每天都有一茬又一茬的老板来谈生意。在繁忙之下,睡前定时定量的小药片被停掉这种小事,简直是微不足道。就连周珩都没发现他的异样,甚至放心地窝回自己的小破屋里。

  他怎么可以走呢?!

  周珩的存在如装饰画中一闪而过的对视,是宣黎最后的安慰。

  他喜欢周珩的纯粹与坚定自信,同时他又不满于周珩的若即若离。

  宣黎整个人滑入温水中,心也随着温热的水荡漾着:他恨不得撕裂毁灭的那些自我,都展露给周珩看了。可是周珩他依旧爱护着他……啊,是爱护啊……小朋友还什么都不懂,坚定地认定他就是生活,他虽若即若离,但始终及时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不是爱护是什么?那、那周珩会不会……

  宣黎忍不住捧着那颗在胸腔里撞得他呼吸不畅的心脏,笑容抑制不住地扬起。他飘飘然地想道:周珩会不会是喜欢自己呢?哪怕一点点?

  他半合着眼,右眼尾上的红痣异常的鲜红,似血族的渴血症发作——而他在渴求周珩。

  他渴求他身上的纯洁干净,还渴求他的全心信任,现在更渴求他给他更为深沉的救赎。

  人性的幽暗总是强于光明,特别是当欲望极度高涨之时,总会剑走偏锋。

  宣黎忍不住想着,要是把他给锁在身边,那该多好啊——

  宣黎慢慢滑入水中,口鼻间咕噜咕噜地往上冒着泡泡,黑色的轻雾由他的某一个毛孔中渗出,消散在芬香的、干净的水中。

  反正,他既不懂得社会规则的是非,更不懂得人性的复杂。他还是个未涉世的孩子呢……

  遗憾的是,现实中的他们始终像两条互不干涉的直线,虽有互相交错的一个点,但路过这个点后,只有越行越远的份了。而这个点向来是掌握在周珩手中的。

  他需要一个理由……

  “当啷——!”

  电脑扬声器忽然响起的一声重物磕碰声,让周珩画图的手猛然一滞。

  他转头看向小铁床上的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的监视画面里是一个金发男子,他光裸着身子,不断地将随手能摸到的物品往墙上掷去,每一件都准确无误地砸向周珩之前安装的摄像头上。他嘴里还谩骂着:“去死啊臭八婆!你个恶魔,恶魔!你怎么还不放过我?我怎么还不放过我啊!我要杀了你!等、等等……杀了谁杀了谁?别过来、别过来啊——!”

  这忽然而来的突发情况,让周珩心头猛然一紧。屏幕中的宣黎已然神志不清,嘴里的辱骂颠三倒四。除了这些被制造出来的噪音和宣黎的谩骂外,还有邻居的怒骂声和敲门声。

  他骂的是谁?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眼皮底下转悠。

  周珩立马放下笔,抓起床上的棉外套,边穿边往外跑。他一出仓库门,就直奔居民楼。

  周珩脚蹬斑驳的墙壁,三两下越上了墙头,居然在旧民居的屋顶上飞檐走壁了起来。他如一头误入城市的黑狼,身姿矫健,空中只余他飞速越过的残影。

  周珩用了平时的一半时间就到了宣黎门口,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的人,均怒气蓬发,吵吵嚷嚷的,有在对着门怒骂的,有在抱怨八卦的,也有在商量对策的。

  周珩一出电梯,便隐去自己眼神里的冷,饱含歉意地朝着邻居鞠躬,说:“屋里是我表哥,他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我进去看看,让他吃吃药什么的。”

  周珩天然的纯良模样骗过了在场的所有人,他背着这无数双眼睛,公然用藏在宽大袖子内的万能钥匙撬开了门锁。门一开,周珩立马闪人进去,“嘭”地一声就把门给关了,把他们好奇的打量全关在了门外。

  门才刚一关,屋内弥漫的血腥味如有形的妖精,从其后紧紧搂住了他,如丝的气息撩拨他。周珩瞬间浑身僵硬,鼻翼微扇,原本因狂奔而跳动的心,此时更是“砰砰砰”地飞速跳了起来。

  又来了,与野兽本能博弈的痛苦。可此时,更需要解决的是宣黎。于是,花了全数的克制力,微颤的手往脸上加了两层口罩,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躁动,这才转身朝屋里走去。

  实际,宣黎已经停了闹腾,正姿势怪异地躺倒客厅地上——是先跪倒在地,又往后仰倒的姿势。他的右手正拿着一把未开封的水果刀,而左手正被他塞在嘴里,牙齿把手腕动脉处咬得血淋淋一片,满屋的血腥味就是从那来的。而且宣黎的牙齿此时还在不断地研磨那一处的伤口,仿佛非要咬断皮肉下的动脉不可。

  周珩连忙蹲下身,当机立断,直接把他的下巴卸下,将血肉模糊的左手取出。

  宣黎在监控视频中的搏斗让周珩格外警惕,他从后腰抽出匕首,压低底盘,野兽一般的眼神又出现了。他缓慢地巡视过一间又一间房间,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可结果是,屋里头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强行入内的痕迹。他为之搏斗的对象,很有可能又是不存在的自我。

  但这是宣黎,不是别人,因此所有的怪诞行为便在情理之中。

  周珩收起手里的匕首,翻出医药箱来给宣黎处理伤口。这种伤势下清创上药无疑是伤口撒盐,可宣黎始终是一副麻木的样子,空洞的眼睛盯着周珩碎发里闪着的黑钻的光。

  “我一直叫你,叫了好多遍,你都没来……”宣黎口吻中充满了委屈的控诉。

  “抱歉,是我疏忽了。”

  药粉撒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呈现出被野兽啃咬口的狰狞模样,周珩很难想象这是宣黎自己咬出来的。他忍不住地问:“你为什么总想要死?”

  他见过的人,面对死亡时都是惊恐的,独独宣黎最为特殊,他好像每天都在想着方法折腾死自己。刚稳定正常了个把月,又开始闹了起来,这回发起狠来连自己的肉都要啃噬进肚。

  “因为活着没有意义,死亡才是最快意的归宿。”完全被回忆和情绪主控的生命,连呼吸的举动都是应该结束生命的缘由。

  “我早在12年前被……不,17年前、17年前那根可恶肮脏的阴茎塞进我嘴里的时候,我就该咬舌自尽了。至少留个名声也好。”他又重复了一次:“至少留个名声。”

  “但我懦弱,我怕死;我还无能,我连自己都杀不掉。如果那时候就死了,就没那后面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就没有那许多的苦楚。多好啊,死了多好啊……一了百了……”

  周珩沉默地听着,利索地处理着伤口。听着他最后的一句话,双手不知不觉地给他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然后说:“你这是不对的。”

  周珩自己说完都愣住了,在组织接受的教育里没有对与错,没有价值判断,只有无条件地接受指令,并完成它。而在面对宣黎的自寻死路,他生出了对错之分。

  宣黎忽然肚腹用力,整个上半身直了起来,跪在地上,逼近周珩的鼻尖,追问:“那什么才是对的?”

  周珩哑口无言。

  宣黎又逼近了几分,哑声追问着:“嗯?什么是对的?教教我,教我不要再那么痛苦了。”

  周珩完全没察觉他们的姿势多么暧昧,只是看着宣黎满脸的鲜血,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在冲动之下,周珩花费了大力气在冷静思考,并且认真地回答:“应该是好好地生活,至少你现在就该穿件衣服。今天温度是10摄氏度,很冷。”

  “那生活又是什么啊?”宣黎眼睛里顷刻流露出让人心碎的脆弱来,他呢喃道:“曾经我也刺头过啊,我也逃跑过啊,但是有个人跟我说,要我认清自己的身份,要把握住有资本的客人,以求翻身。我听了,我回来了。我是回来赴死的!我翻了十几年,我翻了十几年!我快死在这个火坑里了!”

  宣黎猛地扯开周珩脸上碍眼的口罩,抓着他地肩膀,疯狂地追问:“活着有什么意思啊?你告诉我啊,你让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他声音微颤,极力地克制着心中汹涌的情绪。

  忽然,周珩双手按在他肩上,宣黎还没加以反应,嘴边紧接着就一热。

  宣黎怔怔地看着周珩收回舌头,动作在他眼里被放得极慢,他甚至能看清周珩的舌头上红色的血迹,和他吞咽的次数。

  宣黎歪了歪头,问:“你喜欢这样的?”他有些激动地往前爬了一步。

  与此同时,周珩也快速往后退了数步。说实话,周珩自己舔完也懵了,要不是口中甜腥的铁锈味,他还以为是自己被问急了后的错觉。

  他回避了宣黎的问题,而是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我不比你在行多少,我、我甚至还在学你。只要你先活着,只要活着,以后肯定能知道答案。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所以也不会有谁会伤害你的性命。”

  “你会保护我,”宣黎问他,“是一直吗?”

  周珩想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点了点头,应道:“对。”

  “好。”他答应他了,“我答应你,我活着。”

  这是他第一次答应得这么快,周珩有些不适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来缓解气氛,只得视线跟随着宣黎,看他慢吞吞地从地上起来,捏着那把未开封的水果刀插回刀具收纳架中,最边上的菜刀分明闪着锐利的光。

  周珩正觉得奇怪,宣黎已然转回他跟前,带着一脸苍白病容问他:“今晚你能留下来陪陪我吗?”

  周珩的思绪经他这样一打岔,又想起自己刚刚出来的时候好像没锁门,心思即刻牵挂起他满墙的宝贝,也马上没了久待的耐心。

  “不行。”周珩冷酷地拒绝后,也挺老实地解释:“我刚刚过来急了没锁门,我得回去。”

  话音未落,周珩便从地上爬起跑了,这回的雷厉风行有了点落荒而逃的狼狈。

  两计双管齐下都没把人勾住,宣黎坐在沙发上,一脸的阴郁,周珩一句“来急了”的安慰都抚平不了他。

  不多时,躺在沙发上的手机叮叮作响起来,竟然是喻君阳的。宣黎虽然有些奇怪于她为何会来电话,但她的电话他还是不敢怠慢地接了起来。

  “药吃了吗?”她的背景声有些嘈杂,显得她的声音火气十足。

  宣黎正想问她这次消息怎么那么灵通,喻君阳自己犹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一通讲:“去,该吃什么药,拿出来吃,拍照吃给我看。你以为今天是周几啊?自己不爱惜自己就算了,还天天来烦我。”

  宣黎立刻明白过来意思,满心的苦味被冲散,忙不迭地问:“是周珩联系的你?”

  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他现在发着疯呢?

  电话那头的喻君阳也明显一愣,刚刚在气头上,也没发觉来电人是周珩有什么不对。一般平时来电的都是他公司的人,还都等到宣黎半死不活了才来求助于她。这次不但是周珩来的电话,宣黎自己竟然还能好好个地接她电话,真是医学奇迹。

  一小会儿后,她疑惑地问:“你们什么时候又碰上了?你上次不是恨不得甩他远远的吗?而且……听你这状态,也不像他说的那么严重啊。”

  “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是他又找上了我,然后一直……对我很好。”

  来自医生的敏锐嗅觉让喻君阳立马竖起了八卦的小耳朵:“你们谈上了?”

  “……没!”宣黎的心让喻君阳这话攥得生紧,紧得他脸上发烫。只慌张爬上楼,要去找药。他磕磕巴巴地说:“就就就不能成为朋友吗?我、我要吃药了,你可听好了!”

  喻君阳听他语气,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阿黎,也不是我唠叨,活着是得有些有意义的牵系的。”

  系住他与这个虚无的世界。

  “我何曾不想……”

  与此同时,对面吃得大汗淋漓的江凡桐抬眼看向他。冷色的蓝发贴在他透着红晕的麦色皮肤上,热汗淋过的虎眼更为清亮,像两簇太阳光。显得话筒里宣黎的声音是那样的落寞孤寂,身处阳光的背面。

  喻君阳倾耳等他再说什么,可话筒里只传来咔哒咔哒的声音,应该是从PVC硬片中挤出药片来。喻君阳静静地听着,她喜欢这样的声音,干脆利落,像那孩子。

  “做朋友也好的,但是该表达的时候要积极去表达。好好待他,也算是善待你自己。”

  几声吞咽声之后,宣黎却只是问她:“周珩电话号码多少?”

  经由电波处理后的声线低沉得不寻常,喻君阳怔忪了片刻,答道:“不知道,他在公共电话亭打来的。要不是他打了有三四个,我可能不会接听呢。”

  早已料想到这样的结果,宣黎还是避免不了的失望。

  而喻君阳听到的是又一次长时间的沉默,她不知道宣黎究竟有没有听进她的劝说。忍不住又说道:“缘分来了不努力,可就没下一次了。这是你的机会。”

  “……我知道。”

  他比谁都清楚,此时出现的周珩对他意味着什么。

  而手腕处的隐隐作痛却拉扯着他的思绪,提醒着他。用这种手段逼迫周珩现身真是自损八百,入戏过深的宣黎心里空得令他反胃难受。

  宣黎从沉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匆匆便与喻君阳结束了对话。她后头说了什么,他都没怎么用心地听。

  喻君阳挂了电话,顿时觉得颇为无力。江凡桐适时地为她夹了颗牛肉丸递到嘴边,问:“宣黎又犯病了?一会得去吗?”

  “不用哈。”喻君阳张口接住了,烫得刚好,弹牙爽口。一口肉丸把她低沉的情绪往上提了三提,她用力揉他肉感的脸,说:“你真是我的小棉袄呀~”

  江凡桐说:“你不是说他遇上一个很好的人吗?”

  “唉,就怕他不珍惜呀。他也是个可怜人,只求老天爷能开开眼,至少让他后半辈子有所依靠。”

  “没事,相信他一定会好的。就像我遇上了你。”

  “嗯?”他们有什么可比性?

  “遇上你后,我就金盆洗手,重新做人,为社会主义奉献自己的血汗!”

  “然后政治考了63分?”

  “……那是高二的事。”

  “对,你还得感谢你的地理救你一命,才勉强能有大学上。还金盆洗手呢。”

  “……”

  挂了电话后的宣黎裹着棉被蹲坐在床上,与艺术画的一点光亮对视——那儿藏着一枚针孔摄像头,摄像头其后是周珩的视线。宣黎超出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通过一枚小小的摄像头,与周珩长时间的凝望。

  幻象中的周珩依旧端着一张不冷不热的脸,宣黎就一个想法,想让这一张脸染上因他而起的喜怒哀乐,为他喜而喜,为他忧而忧。

  凌晨的屋内,有一声来自地底深处的、庄严的、沉闷的开门声,在那个终于敞开的、会祸及生命的寒潭里,一艘误入的、懵懂的小舟被紧紧地锁在泥潭之上,这辈子都将被珍藏着、被依附着,共享生命,直至死去。

  2021-02-07 20:2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