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寒潭同舟>第03章 被泪水泡软的心

  如果说炸鸡、汉堡和可乐是快餐的固定配套,那么本质与它相同的夜生活的餐点内容应该是酒精、乱舞和性爱。二者不同的是,快餐可以与好友在店共同享用,夜生活还需要打包外带单独品尝。

  宣黎像往常那样,乏了之后便带着女人离开,得到他青睐的是一个全身没穿多少衣服的大波浪卷女郎。宣黎搂着她跌跌撞撞往酒店去,因重伤开始发高烧,精神有些恍惚的宣黎没发现他们身后还坠着条小尾巴。还是那个女郎在临近酒店房门时,攀着他的肩头有几分挑逗意味地问:“哥哥,要玩三人行啊?”宣黎这才猛然发觉身后跟着一脸坦荡的周珩。

  “你跟来做什么?回去了吧,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我得救你。”方才他察觉他在求救,正常来说,他对宣黎的呼救做出回应是理所当然的。

  结果他的回答惹得女郎一声声银铃般的笑声,同时也换的宣黎一句“神经病”。

  不过宣黎打开门时,还是在门内侧着身子等周珩进来。

  都是欢乐场玩惯了的男女,宣黎原想也可以顺便帮小嫩鸡破处。只是小嫩鸡杵在酒店的电视机前,像没有感情的灯具,完全融入到酒店的陈设中,不为情欲所动。不过,他们也可以当成是一场围观play。

  俩人激情地滚到了一堆,没一会便切入正题,女人用两条娇弱的手臂并着修长的大白腿缠着宣黎。宣黎的技术过分的好,没两下便撩拨得女郎欲罢不能。情至浓时,红唇凑近他嘴边,想与他亲吻,却被宣黎皱着眉头一偏躲过了。

  他冷着脸将女人翻了个面,用后背式进发着,室内很快只剩下女人甜腻的娇叫和原始的肉体冲撞声。

  却没听见宣黎的声音,连一声高一些的喘息都没有,静悄悄的。要不是宣黎挥汗苦干的身影那么明确,他会误以为是女人在自导自演床事的激烈。

  周珩也深感疑惑,他在执行任务时也看到过男人性交,那是有一种腐烂的欢愉味道。在宣黎手中却演变成啼血杜鹃的哀恸,所以他微阖眼睑显出的红痣才会像泣血一般的通红。

  周珩甚至从宣黎被扯散的衣襟中,发现了他胸口上横陈着青紫伤痕。顷刻间,他像是被雷电击中一般,把心中的迷雾击散,把他劈得昏头晕脑。

  他是体会不到疼痛的,但他经历过无数次险些丧命的重伤。丰富的经验告诉周珩,那些伤势对普通人来说可不是什么轻伤,不仅仅带来疼痛,还有更多的并发症。

  浑身淌着血,却视若无睹,不正就是他自己吗?

  在那一刻,周珩在宣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一个更无知无感且病态的自己,这一认知让他的破开冰层的尘封,在心窝里头跳得忽高忽低。

  不似人的原来不单他一个,痛苦又迷惑不解的人更是大有人在。周珩对宣黎的感觉从记忆的闪现时的好奇,到此时强烈的亲近感。

  这一场不尴不尬的情事结束后,宣黎疲惫地靠在床头抽烟时,周珩靠上前去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看看你的伤势。”

  宣黎的状态不太好,他能察觉周珩是在跟他说话,却迷瞪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一味地狂抽烟。

  他自醒来之后,就一直在混沌中痛苦挣扎。内心的一团火总是在他猝不及防时缠上他,让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找不到灭火的水,也喊不来救火的人。严重的伤势在烈火中,不单没能让身体有危机感,反而还食髓知味地自发追求痛楚,好似它知道,只能以最残酷的刑罚凌迟自己的主人,他才会清楚自己还活着。

  周珩见他脸上烧成酱红色,干脆想上手将人背起。

  结果才一倾身,宣黎便虚虚地搂住了他,不太正经地问周珩:“怎么?对哥哥心动了?”

  周珩不大客气地将甩开他的手,颇为严肃地说:“性交没让你快乐,你很痛苦。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让你更加痛苦的性交,你需要治疗。”

  宣黎调笑的表情一滞,脸上的表情冷了下来。

  性交、性交、性交,这小孩的嘴里怎么可以吐出如此不堪的词汇!

  宣黎心上的那团火简直被添了油一般,火烧透了他全部的伪装,烧穿了他的自尊心。

  “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懂什么,就在这给我指手画脚的。”宣黎外厉内荏地冷笑,“你倒是跟我说说,我不做爱我做个锤子!”

  听到自己熟悉的东西,周珩来了点精神,点了点头说:“那也不错,制作武器可以带来无限的乐趣。我也很喜欢大锤,攻击力很强。”

  “操你妈!”

  周珩的答非所问像是火油中不小心掉落的一小颗火星,宣黎勃然变色,捏着手里点燃的香烟愤怒地朝着周珩脸上扔了过去。

  这一扔,像是宣黎最后的回光返照,用力宣泄后,躺倒在床头如破风箱一般地喘着。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双眼睛还炯炯发亮,狠狠瞪着周珩发威。

  女郎见他们氛围不对劲,大有打起来的预兆,立即便穿起衣服迅速离开。只求片刻欢愉,最后把自己搭进去,可不值当。

  宣黎的气渐渐喘顺畅了,心里的火也消耗殆尽了,拉着整颗心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往下坠……

  宣黎觉得自己千斤重的心快要把他的身体撞碎了,内里痛得让他直冒冷汗。

  如果最终的结果都是摔得稀巴烂的话,他希望他可以凋零在一处干净的地方。

  强烈的想法驱使宣黎拖着自己的残破的身体,朝浴室而去。

  宣黎发现不只他的心有千斤重,双脚更有万斤重,眼皮是整天塌下来盖在他眼皮上。而去浴室的路还有那么的长,茫茫无尽头似的。

  宣黎只能挣扎起乏力的双手,还没进浴室,便颤抖地边走边脱衣裳。他每脱下一件,就仿佛卸下身上的一层枷锁,身体就轻松一分。

  最后跌进宽敞洁白的浴缸中,冰冷的水兜头浇下,浇去他浑身满心的燥热,宣黎这才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是生命结束前的解脱。他心里还有一丝丝庆幸,方才他收到一个救了他性命的孩子的指责,离开这个可恶的世界前,依旧还是有人惦记着他,这种感觉不可谓不好。

  他微微扬起一个凄楚心酸的笑,闭上了眼睛,抽离了自己的灵魂,慢慢等待水流扼住他的呼吸。

  周珩因为他怒气腾腾的举动,难得反思自己的言行,在这个时候或许不应该说自己喜欢大锤?一时间也不敢靠近他,可是宣黎的状态让他不得不挂心。

  周珩纠结了片刻,还是进浴室。

  那是一色纯白的简洁明亮的装潢,穿了一身黑的周珩踏进去,仿佛误闯殿堂的不速之客。

  正对浴室门的是一个洁白的方形大浴缸,水龙头“哗啦哗啦”往浴缸里头放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单一且干净。

  而宣黎伤痕累累的双手正搭在浴缸的两侧,却不见他的人。

  周珩行至浴缸前,站定,往下俯视。

  宣黎整个人浸泡在水中,方才涨得酱红的脸又变回原先冷白细腻的样子,并且在水色中显得格外苍白。在一色的白中,密集的青紫伤痕在周珩的视线里跳动着。比他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有的地方甚至怪异地凹陷了进去,可能是骨折了。

  周珩由他的身体扫视至他脸上,他右眼皮上的红痣又跳上他紧闭的眼睛上,只是上面结着水泡,因此颜色黯淡了许多。他金色的发丝在水中往上荡漾,朝上消散了自己的生命。明明是太阳的颜色,周珩却看见了混乱的红,从金色的表皮下慢慢的渗透出来。染成一朵朵血花。

  忽然,鲜红大面积铺染开,从周珩眼前闪现而过,刺得他条件反射地一偏头。

  画面还在延续,鲜红的底色上铺满了黑,是女人乌黑的秀发,还有一条同样红的连衣裙,那里面装着一个人,她……她是……

  周珩的心狂跳着,他急欲寻求红裙的主人。但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里不断穿梭,却没形成完整的画面。反而是碎片中沉重的无力感充斥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手脚发软。

  这是……这是面对死亡的感觉,原来面对死亡应该是这种感觉……

  周珩被窒息感压得往后退了两步,双手紧紧压住狂跳的心。在此时,在此次面对死亡时,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冷血,他甚至开始有了点害怕的意味。

  他眼前就有人在寻死,他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的人在寻死,与他相像的灵魂被囚禁的人在寻死!

  “噗通——”

  一只穿着半指皮质手套的手破开水幕,揪住那一头金发,猛然往上提。

  “噗!哈啊!咳咳咳……”

  宣黎被拽着由水中拖出,身体本能的需求,让新鲜的空气带着飞溅的水珠呛进鼻腔。火辣辣的痛,痛得让他顺理成章地哭出了声。趴在浴缸旁剧烈地咳着,边低声地啜泣了起来。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像我我这种人,这种肮脏的人,就该死了才是干净许多。好痛苦,好难,活着好难……我好累……”

  “对不起,小珩,我好累……”

  在宣黎沙哑的自述中,忽然掺杂进一声虚弱的女声,让周珩陡然瞪大了眼珠子,茫然地盯着宣黎不断往下滴水的发尾,记忆的突袭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我还会活在这世上?死了多好,没有逼迫,没有毒打,没有强奸,没有业绩,更没有痛苦……”

  周珩蹲在浴缸旁,安静地听着宣黎一字顿一下的话语,破罐子破摔一般想引人起一点怜惜心。周珩的视线随着宣黎发丝上的水滴,来到了洁白瓷砖上的小水洼,里头映照着他自己。他穿了一身的黑,一直以来了无生趣、无关悲喜的圆眼睛里充斥着他陌生的情愫,是他此时还读不懂的感情。

  只因脑袋里平白多出的几个记忆片段——

  “小珩,你先别碰阿姨,阿姨现在有点脏。”

  这回又换了个女人,她穿着深棕色的长裙,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但他还记得她倚在床头对他展开出的那个温柔却虚弱的笑,记得泪水是如何在她眼眶里打着转,还记得她捏着自己沾满了精液的裙摆,咬牙忍耐着。

  幼时的他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稚气地安慰道:“阿姨不脏,洗洗就不脏了,阿姨最漂亮了。”

  周珩学着幼时的他,对着他的倒影说:“你不脏,你很漂亮。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如何出生并不能怪你。”

  再瞧瞧这干净的浴室,明明只有一个黑色的他。在周珩朴素的价值观里,觉得真正肮脏的不应该是宣黎。

  悲戚的哭声戛然而止。

  周珩依旧抱着膝盖,仔细回忆那段因岁月与残忍对待而破碎的记忆。他记得那位温柔的女人,对着他展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然后她对他说:“小珩好温柔啊,让阿姨想抱一抱你了。”

  周珩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抱过她,但他想是没有的。因为他每回想起他身为人时的那些记忆碎片,就觉得无比的遗憾。

  他之所以出逃,不单想做个人,还想做个不会有这种遗憾的人。他不想让自己本来空白的回忆里充满了遗憾。

  周珩小心翼翼地往宣黎那挪了挪,笨拙地学着方才的女人,抬起双手,环住了宣黎的脖子,轻轻地拍了拍他冰冷的背脊。

  “呜!呜呜呜呜呃啊啊啊啊——”

  这个漂亮的男人,紧紧地抓着他后背的衣服,伏在他肩膀上,像个三岁孩童嚎啕大哭了起来。

  泪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能让脆弱的人宣泄过后变得坚强,也能让冷硬的人见之变得柔软。一向对美不敏感,对待他人冷漠非常的周珩,看见这样的宣黎,也都有了几分恻隐之心,对待他有些小心翼翼的,轻拍着他的肩头,给予力所能及的微小安慰。

  在有节奏的轻拍下,宣黎渐渐地昏睡了过去。实际上,严重的伤势,过度起伏的心情再加上冷水浴,早已让他的身体到了极限。可在这样虚弱的身体状况下,宣黎依旧紧紧地攥住周珩的衣服,他内心其实是清楚的,他可能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抓住他人的衣角。

  周珩无奈,只好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从宽大的工装外套中金蝉脱壳而出,而后掰开他的双手,将他的外套夺回。刚从他手里拽出外套,宣黎即刻发出一声梦呓,双手悬在浴缸边对着空气抓了又抓。

  周珩没当回事,而是回房去扯下床上的白床单。宣黎的手在半空中得不到回应,最后只能颓然地垂挂在浴缸边上。

  正因为自身对痛苦的感知与身体完全割裂开来,所以周珩更为仔细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就算强悍的肉体可以让他在枪林弹雨中自由穿行,但病毒可以在他察觉不到身体异样的情况下,轻轻松松攻破他的免疫防线,置他于死地。

  因此他对季节的变化尤为敏感,初秋的夜晚不穿衣服已经是很危险的行为了,再泡在冷水中可以说是自寻死路。

  周珩抱着床单回到浴室,看着整个人歪倒在浴缸边上的宣黎,脚步不自觉地停住了。宣黎的眼角和鼻尖被哭得通红,嘴角也委屈得朝下弯着。遍体鳞伤的身体随着水流起伏,像是水中盛开的一朵成熟至糜烂的白玫瑰花,稍一碰触便要凋零。

  周珩受了蛊惑一般,在浴缸前单膝跪了下来,指尖轻轻扫过他的红痣,之后又将手缓缓地盖在自己的左颧骨处,那儿有一颗被过长刘海遮住的痣,在外眼角以下,是颗泪痣。

  他一直珍惜着的那些破碎的记忆里,就曾有人摸着他的眼角,语气十足艳羡地说:“你真好哇,长了泪痣,是福泽之痣呢。哪像我长到了眼皮上,是颗招小人痣。”

  周珩在长期非人的催眠洗脑中,在记忆的淡化消逝中,在逐渐麻木冰冷中,他一直执拗地咬牙保护着的这些碎片。即使每个片段都那么枯燥无味,但周珩知道他不能忘,这一些宝贵的闪片将来可能都是让他重新做回人的触发点。

  所以他一定不能让宣黎死。他得遇一个宣黎,让他的记忆遇春而长,奇迹般地一片接着一片地涌现了出来。他决定不能让这个男人随便就死去!

  周珩再抬起眼时,向来冰冷的眼里多了几分白釉般的光泽,温润且坚硬。

  周珩从宣黎的裤子抽出他的皮夹来,想看看有没有足够的钱。宣黎的钱包是周珩想象的有钱人模样,一溜的卡,他在花花绿绿的卡中发现了类似身份证的身影。

  周珩心里一动,抠着它往外一抽,顺势抽出好几张卡,“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周珩端着那张小卡片,摩挲着证件上凹凸不平的纹路信息,不觉有些羡慕。因为姓名一栏写着的是“宣黎”二字,而且照片也拍得很好,神采飞扬俊逸非常。

  他原本应该是如此一位美如冠玉的人。

  周珩的视线转至地上那堆卡片,被其间一张简洁明了的名片所吸引,上书“中心医院喻医生”,其下便是电话号码和地址。

  周珩看着熟悉的字组成的陌生词组,瞬息间心头多了个大胆冒险的想法,他正缓慢形成的正义也瞬间与他十年来形成的是非观念拉扯在一起。

  心上仿佛有小精灵在跳动着,在劝说着他:

  “这样重的伤肯定是那六个大汉发了狠力打出来的,好多骨折呢,或许还有内出血的可能。自己处理只怕是九死一生,那就只能去……”

  “去医院吧!去医院吧!”小精灵憨态可掬,歪着头高声劝说他。

  周珩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将脸上的口罩摘下。到镜子前,用梳子将头发梳顺,梳得乖巧。梳完头发,他抬起眼睑,往镜子里看过去时,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少年跟周珩在网路上看到的同龄人并无一二,眼睛里含着无辜的水光,嘴唇紧张地抿着。连站姿都变了,有点无措地缩着肩头。

  周珩看着镜子里的这个自己,想了想,还是把手套摘了下来。

  一切都妥当后,他将宣黎从地上抱起。周珩这回温柔得多,托着他的大腿,将人搂抱在身前,是非常标准的公主抱。但因两人的身高体型关系,在视觉上他像是在搬运大宗家具。但他依旧自如地穿梭在阴暗的小路间,健步如飞。

  周珩虽然不常出门,但空间感极强,这个城市道路建设他早已熟记于心。他穿过一条条别人平时压根不会造访的暗路,快速地朝着中心医院靠近。

  望着高耸的建筑和里头透出来的光亮,周珩深吸了口气,大步地跨了进去。

  大半夜的,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儿搬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进来,仿佛是给凌晨安静的医院投下一颗深海弹。所幸是护士们大场面见得多,即刻反应过来,立马跑过来,语气很急地询问:“这是怎么了?病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周珩想了一下,折中地说:“被打伤了,还洗了冷水澡。”

  “挺重的吧?来,交给我们吧。”已经有一位护士从旁快速地推着轮椅过来了。

  周珩依言,把宣黎放到轮椅上,宣黎一直低趴在他脖子处的脸因姿势变动而往后一仰,软软地靠到了椅背上,露出了全貌。原本十分关切地扶着宣黎的护士们陡然看见他的样貌,均把手一缩,各个面色有了些怪异,气氛即刻有了微妙的变化。

  一个资历深一些的小声对旁边的护士说:“去,把喻医生叫出来。”

  难道医生都在大门口接诊的?

  周珩的眼神跟随着那位奔跑的小护士一直拐进走廊里去,还没望到底,几个护士便挡住了他的视线,眼神有些飘离地说着:“没事的,等一等而已,医生一会就来了。”

  周珩没说话,他垂眼看向了坐在轮椅上的宣黎。宣黎看起来那样难受,唇上此时已经没有了一点他天生带来的笑意,苍白如纸,微微张着,直往外吐热气。

  宣黎看起来是那样的难受,他抱着自己在低低啜泣着,可是大家都离他远远的。

  这跟周珩印象里的“人们”有了不小的出入。

  “呃……啊,同、同学,你要不要也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护士指了指他从袖口露出的白纱布,湿淋淋的,而且被血迹渗透了。

  周珩摇了摇头,冷漠地拒绝了。

  这儿太过明亮了,而且通透,头顶的摄像头亦在扫视着来往人群的过往善恶,连桌椅都在审视着来到的人们是否虔诚。一将宣黎放下,这所有的光都打在了周珩自己身上,让他极度不安。

  他心情渐渐有些烦躁,血浆溅洒在他脑海中——尖刀划破眼球晶体喷溅而出的液体、重拳击打腰椎的脆响、大锤砸烂脑袋而四处喷溅的红白粘液……

  尖叫、恐惧、血腥、死亡,这些才是能让他平静的东西,他就是这样的怪物。

  他的右手压着短裤的纹路不停地挠着,视线死死钉在宣黎身上,卖力压抑着血液里的狂躁因子,心里告诫自己莫要太冲动,要表现地像个正常人。

  他太高估自己了,或者说他太低估医院了。不安、焦虑、暴虐、恐惧……等等的情绪让他没有精力伪装。虽然外表依旧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但浑身没半点朝气蓬勃的样子,眼神里弥漫着的全是死气。再看看他身上还佩戴着明显不是潮流因素的脖饰,几个护士姑娘都隐隐有些害怕,正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他。

  在这压抑的气氛下,高跟鞋敲着瓷砖地板清脆的“咔咔咔”声急促地由远及近。周珩才抬起头,一位高大的女士已近到了眼前,他需要抬高脖子才可以看见她流畅的下颌线,和规矩扣到第一颗扣子的硬挺西装领口。

  “啊!喻医生,您来了!还是那位先生,看起来情况不是很好。”护士们好像找着了主心骨似的叫了起来。

  女医生修整得完美漂亮的眉头微微隆起,她俯下身去,两指夹着宣黎的下颌,左右瞧了一下。又从白大褂的上口袋里掏出手电筒,扒开他的眼皮观察了一下宣黎的瞳孔状态。越看,她面色便越凝重,那双与她的身材匹配的大手掀开盖在宣黎身上的白床单,食指与中指挨个按压过在周珩看来很严重的伤处。

  她直起身子,吩咐道:“情况很不理想,赶快通知李医生赶回来,并准备急诊手术室。”声音较之普通女性,格外低沉。

  她吩咐完,便从口袋里拿出病历本和笔,将本子托在手中,手速飞快地写了起来。

  “可是、可是……”护士支吾着,“喻医生,我觉得我们应该需要问过他近期的健康状态。”

  喻医生写字的手不停,但她的视线从本子上挪起来,看了一眼说话的护士,说:“那么,用你的双眼辨识一下,他目前的状态还算健康吗?就算他真的有艾滋,真的因其并发症入院,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二遍,现在立刻通知李医生过来,再去其他科室请各位医生到位。有任何风险都由我一人担。”

  周珩从侧面看过去,她那一抬眼简直是射出无数的尖刀,有十足的威慑力,让几个护士都噤了声。

  血液里对强者的崇拜让周珩不免多看了她几眼,她的长相里有不属于女性的刚毅,却别样的和谐舒适,远比周珩见过的形形色色美女都要好看。

  她将病历单撕给周珩,扶了一下往下滑的金丝边眼镜,说:“小朋友,拿着这个,到前台给他办一下住院手续,再跟肖护士去处理一下伤口,顺便检查一下身体。”

  余音未落,她便夹着本子旋过了身,迈着稳健的步子,快速地进入了战斗模式。一如她来时一样,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敲出干净利落的声音,连她脑后随步子扬起的长马尾都带着几分雷厉风行的味道。

  护士们叹了口气,犯难地互相对看了数眼。但还是快速地紧跟在喻医生的身后,推着宣黎快步朝手术室而去,准备手术事宜。

  周珩原想着送到了便走了,却没想到进医院原来还要办什么手续的。但他从喻医生龙飞凤舞的字里,又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头来。

  所幸是这位看上去还有些学生气的肖护士很是热心,将他引到了前台处,帮助他处理完了宣黎的一切手续。

  她将单子交予他,笑着说:“钱的方面你不用担心,宣先生跟我们喻医生有些交情,她会帮忙垫付的。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去准备一下东西给你处理伤口。”

  这无疑就是给周珩逃跑机会,他也半分不迟疑,从医院厕所的窗户翻了出去,再戴起口罩由侧门偷偷溜走。他为了表现得让个正常人,脱去了口罩。可是这一脱就好似脱去了自己的伪装,让他坐立难安。思维焦点一从宣黎身上离开,他脑子里就开始来回播放着血液四溅的画面。以防露馅,还是走为上策。

  周珩走出门口,刚想松一口气,便与一个雾蓝色头发的男孩擦肩而过。

  那人穿着校服,却浑身缠着纱布,同样也戴着口罩,耳边的十字架耳钉在黑夜里闪着光。他那一双眼睛一遇到周珩,便紧紧粘在他身上,直到周珩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去。

  周珩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他跟他是多么的像。像到好像是同一流水线制造出来的,幼崽营就是这样的地方,将不相同的孩子改造成听话的、便利的、方便操纵的机器。

  那占据他灵魂长达十年的血色染缸,至今回忆起来都让他喉头发紧,心跳加剧,心情无比地沉重。

  那是组织的人?是跟他一样逃亡的人?还是说……还是说组织还没散?

  “不可能!他明明看见老大被押送上警车,才放心离开的,组织是不可能重振的!”

  周珩连忙打断自己猜想,在心里斩钉截铁地说道。只是一颗心还不安地乱跳着。

  2021-02-07 20:25: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