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寒潭同舟>第02章 热与冷

  热烫的泪水滚落在尘埃之中,扑起细碎的灰尘,扑起粉尘特有的沉闷的味道。

  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宣黎疲惫地翻了个身,躺倒在地。

  不仅心痛,他浑身都痛,好像每一块骨头都断裂在体内,尖利的断截面正发了狂地抵制自身的柔软,折磨他的心神。身体忽冷忽热,使得他眼前天旋地转的。但是脑子却意外地亢奋,顺着眼前的景象,急速运转着,快到脑浆都要从脑壳甩出去了。

  宣黎抬起左手,搁在额头之上,勉强压住了沸腾的脑浆,也遮住了右眼皮上的红痣。

  像尘埃的气味一样死沉的眼睛沉重地放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少年身形瘦小,苍白且精瘦。他赤裸的身上缠满了纱布,血丝渗透了白纱布。

  这些羸弱的符号反而让少年像是一柄软剑,犀利强悍。而他脖子上的黑色脖饰和手上的黑色皮质手套就是他的剑柄。所以这一切才会衬得他那双半垂眼睛格外阴冷。

  “剑……”他喃喃道。

  宣黎死鱼一般的眼在他金色的前额发隙间缓缓地转了一圈,眼前忽然就现出一群赤裸的男男女女围着一个与他相像的小孩身边。

  淫邪的笑容、吐着秽语的嘴巴、丑陋的性器官、痛打的皮鞭、冰冷的摄像头……

  一个叠着一个影像,成了重重叠叠的魅影,在宣黎天旋地转的眼前远远近近地嬉笑着。

  这才是一根根冷硬的木棍,把宣黎揍得头痛欲裂。

  “原来……也是这样的孩子吗?该如何是好呢……”他自言自语道。

  本因痛哭得以发泄的心情更加阴郁了起来,泪水无感情的滚落眼角,打湿鬓角的金发。

  宣黎连呼吸都被放得极慢,整个身体机能开始趋于平静,他像一具死尸一般,躺在杂乱布满灰尘的地方。唯有脑子愈来愈快地运转着。

  “GAME OVER.”

  周珩看着灰暗的游戏界面,有些烦躁地调整了坐姿。正打算开始下一局时,不经意瞥了地上的人一眼,一眼就看见了一节白手臂下没有生气的眼睛,在无声地流泪。

  职业的特性让周珩在面对生死时早已习惯到淡漠,原本他对待男人的恸哭,对他的狂热高涨的情绪也难以理解。

  可此时眼前这一幕却是似曾相识的,周珩觉得男人从眼角流淌出来的不是清泪,而是浑浊的黑水,染黑了他身下所躺的范围。

  这样的联想刺到了周珩脑海中的一块软肉,他那颗冰冷的石头心倏地“咚咚”地加快了两下。紧接着他眼前忽然出现满眼的鲜红,血似海水一般地流了满地。耳朵里忽高忽低的是孩子竭尽全力的嘶吼,还有手中渐渐冰冷的温度……

  还有、还有……还有死气沉沉的双眼,就跟地上这男人一模一样的神情。

  刹那间,周珩陡生不忍。

  他在逃离前同伴的问话,又闪现在脑海里:“你逃了要干嘛?你要去哪?”

  “我想去做个人,我想回故乡。”

  他哪里有故乡?他只能靠着残存的一丝记忆,一路往南寻找下来,最终找到了这个与幼时有几分相像的小城。

  而他在这个小城里,遇见了与他回忆中有几分相像的人。

  动用大量力气而生起的些许共情能力,也没能让冷硬的周珩燃起感性的同情,他只理智地想着:如果作为一个正常人,在面对一个即死之人该如何做?

  是啊,他救了这个人,这是他第一次救人。

  周珩对人类这个身份仅存的一丝念想救了宣黎,在他耗尽心力之前周珩对他说:“你这样会感冒。”

  宣黎闻言愣了一下,显然对周珩的关心有些出乎意料。他转过眼球来看周珩,虽说没能从少年眼里看到他想看到的关切,但这一句极富生活性的提醒打散了围绕在他身周的鬼影重重。

  他虚弱地答复:“……感冒就不是什么大事情了。”

  宣黎等了片刻,少年都没搭他的腔。

  宣黎只能自己喘着气从地上坐了起来,扯着前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也擦去嘴边的血渍。末了还颤颤巍巍地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

  他由香烟盒中取出打火机,清脆的一声“叮——”,接着是擦亮火石的咔嚓声。昏暗的白炽灯下,他歪着头将嘴里的香烟凑近火苗处,嘬着腮帮子吸了一大口。

  烟雾抚平了叫嚣的五脏六腑,缓解了宣黎脑子里奔腾的思绪,所有的烦恼和浑身的剧痛都随着浓烟从鼻腔和口腔喷出,舒畅感让宣黎迷蒙了双眼,他魅惑的脸雾化在烟雾之后。

  周珩在组织接的最后一个任务目标的投影电视里也见过这一幕,那是一部黑白旧电影,画面上全是雪花片。电影里的男主角吸了大大的一口后,眯起双眼,灵魂随着浓烟从嘴里吐了出来,飘向了广阔的天空。跟眼前的男人一模一样,不知是男人让电影有了颜色,还是电影让男人有了韵味。让周珩升起些趣味,总是输的游戏可让他心情糟糕了。

  周珩赤着脚,走到他面前,问:“那是什么味道?”

  慢性毒药带来的爽快让宣黎的苍白的脸色缓解了不少,眼睛里也有了几分清明的味道。

  宣黎仰着头看着眼前的孩子,无奈地说:“烟的味道啊,还能是什么味道。”

  宣黎没心情去跟一个孩子解释这个无聊的问题,伴随清醒而来的恐慌焦躁已经占据了他全部心神。这一身的伤,该如何工作,又得罚钱了。如果只是单纯罚钱就好了……

  宣黎心情焦虑,手指在打火机的金属面上不断地敲打着,发出“嗒嗒嗒”的噪音。

  单一急促的声响,无疑激化周珩心里的想法。他直接蹲下身双手撑在宣黎身侧,不打商量就将脸贴近宣黎的。宣黎吓得身子往后仰,以为这孩子是想亲他。结果周珩偏了偏头,凑近他脸侧夹着烟嘴的手,苍白的嘴学着他含住烟嘴,然后吸上一口。

  苦涩的烟雾充斥在周珩口腔内,四处乱窜,呛得他当即剧烈地咳了起来。

  周珩在那一帧黑白电影中,懂了自由的初始定义,是飘向天空无拘无束的烟雾。却在男人的烟里尝到了所谓自由的苦辣,呛得他眼泪都要飚出来了。

  宣黎凝视趴在他身上咳得眼角发红的少年,脑子里混乱的思绪陡然劈开一条捷径来,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

  “跟人打过炮没?哥哥教教你?”宣黎没预兆地问道,嘴边还勾起了一个暧昧的笑。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特殊,尾音打着转,像是要勾走什么东西一样。让周珩留神了片刻,也好心地回答他:“用炮打爆过别人的头。”语气硬邦邦的。

  这是周珩的“分内事”,他也确实有过这样的经验。

  但这听到宣黎耳朵里,却是在嘲笑他的肮脏。他瞬间有些烦躁地想着:看着他的脸,就知道他爬过多少人的床是吗?

  他也是蔫坏,话头是自己开的,却不准许别人有自己的想法,疑心他们的话里的意味。

  宣黎不温柔地一把推开少年,坐直了身子,左手往后捋了一把自己额前的刘海,将烟凑到嘴边,含着猛吸了两口,忽然手指着周珩说:“有钱凡事都好解决,这样吧,我帮你买房子。就这么定了,你这房子也太破了。正好我们之间得有个定论,我不能让你白白救了我。”

  说着他便拿出手机来,开始浏览各大中介的联系方式。

  周珩深深皱起了眉,他有些困惑地想道:前脚问他那么血腥的问题,后脚就要给他买房,这两件事情之间有联系?

  自从他开始接任务收割人头以来,就鲜少有什么让他皱眉的事情。

  实在是眼前这个男人太过跳跃,他的情绪可以在一分钟内一波三折,完全脱离了他已有的社交技巧,让周珩觉得有些棘手。

  宣黎草草地跟对方短信下了单,夹着烟蒂将最后几口吸完,然后随手将烟屁股一丢。恰恰好就丢在武器墙上,又弹了下来,周珩见状,很不悦地眯了迷眼,杀气顿时弥漫开来。

  但是宣黎毫无感觉,他正处在一种迷之激愤中。他站了起来,绕着小空间转起圈,颇神经质地念念叨叨着:“好了,买了。你呢,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有恩必报了。哎呀,还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宣黎,叫我阿黎也可以,是黎明的那个黎,我们不要那么见外。对了,一起去喝酒吗?啊,不对,你看起来还没成年……”

  “我18了。”周珩打断他说。应该是18,或许更大一点,也或许小一点。因为十年前被挑进组织时,进的是只培养7到9岁孩子的幼崽营。具体他自己是几岁,他也记不太清了,可能是8岁。

  “是吗?那你该多吃点饭,也太瘦了,这样容易受伤。不过不吃也好,不吃更好!虚弱了就不用干活了,可以休息。不过也不行,会被当废物扔给一些恶臭的特殊爱好者,你已经承受不住更多,不能再多了……要怎么办呢?凡事都有办法,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办呢?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宣黎咬着下唇,几乎要把那可怜的唇肉给咬出血来了。

  他踱步的脚越来越快,嘴里的话像机关枪一般,愈来愈激烈,发了狂地纠缠在完全不存在地事情上,并急于寻得结果。

  他这种神情似曾相识,周珩出于某种直觉,尝试着说:“成年了就可以喝酒了。”

  “啊!”宣黎一喜,睁大了眼睛对着周珩说:“你真是聪明极了!我们现在需要酒!”

  不愧是身为杀手所具备的观察能力,跟宣黎毫无逻辑可言的对话中,他依旧能敏锐察觉压制他只需要转移他注意力。

  就如救下他一样,周珩脑子还没想明白,身体就已经随宣黎来到了酒吧。

  身为前黑社会组织幕后人员,周珩还是第一次来到酒吧这种地方,起初他还有些新奇。他又好奇,又克制自己不东张西望, 比林妹妹还要矜持几分。但是很快,反胃的烟焦味、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还要集中在他身上粘稠的视线都让他生理不适。

  周珩想让宣黎回去,去找个诊所看看伤势为妙。

  宣黎就坐在他不远处,周珩只需要靠近他的耳畔,表达他的想法即可。但周珩的视线触及他的侧脸,他瞬间觉得宣黎被人调换了,成了一个周珩不能够轻易去接近的人。

  他以令人折服迷醉的姿态倚坐在高脚吧台椅上,夹着烟的手托着下巴,调整出最漂亮的角度,是出于习惯的自然。自然地展示桃花眼的妖媚弧度,又刚好展露他流畅的下颌线和完美的侧脸。

  周珩生出自己在执行任务的错觉,他依旧是暗处伺机而动的老鼠。宣黎是光明里的宠儿,他有光辉的金发,酒吧烂俗的霓虹灯照在上面,都会晕开耀眼的光芒。他是这样受人朝拜的存在,即使他那身西装沾满血迹和灰尘。

  就在周珩的一晃神,宣黎被男男女女们簇拥着到舞池中央。周珩的目光忍不住跟随而去,看他高昂着头颅,扭动腰胯,享受着四面八方的追捧。

  宣黎此时舞池的王,接受着四方的朝拜。

  周珩对血味的敏感却在告诉他,宣黎可一点都不快乐,而是在用另类的方式向外界呐喊着。他此时像是站在了舞台的高地处,实际上又有着什么东西在将他一步步往下拉。

  “就是这种感觉……”周珩自言自语道。

  就是这种眼睁睁看着别人一步步往下坠的感受,在他的梦境里重现了一遍又一遍,周珩清楚地知道,肯定是他过去发生过格外深刻的事情。

  所剩无几的记忆是周珩跟这个世界的唯一联系,是他身为人的唯一证明。因此,虽梦里的感觉拉扯着他的心往下坠,扯得他心口生疼,但他还是珍视这小小的碎片。

  他无法描述那是什么样的一种复杂情绪,就如他无法回想起自己当年做了什么举措一样。

  但至少,不会是现在这样,对待生死如此漠然。可能……会更像个人?

  宣黎……

  周珩默默念了念这个名字,第一次刺激到他神经的人,是一个神经质的疯子。一个跟他完全不一样的,拥有磅礴情绪的怪人。最后,周珩甚至想着——这个人将来成为他记忆的载体也说不定。

  2021-02-07 20:25: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