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渝和其他几个士兵站成一排,朝阿波罗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阿波罗挥手让其他人解散,却在路渝面前停下。他皱了皱眉,忽然伸手向路渝的脖颈探去。
下意识地,路渝向后退开一步,躲过了他的触碰。
那只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收了回去。
“怎么受伤了?”阿波罗目光有些冷。
路渝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奇怪地道:“没有啊。”
“你脖子上有淤青。”
路渝想起来了,那是前些天被那个掷弹兵掐出来的。但过了这么久,痕迹已经消得不明显了。
事实上,比起他脖子上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淤青,阿波罗脸上新添的伤口更为醒目,他的面庞冷如刀锋,那道伤口更为他披上一层铁血气质。
这片后方休整区其实已经远离主战场,但轰炸机的嗡鸣每日还是如幽魂般在上空飘荡。也不知道这几天,阿波罗又带领军队和敌方交了几次火。
“我自己挠的,不碍事。”路渝说。
“这不是抓伤。”阿波罗盯着他的眼睛道。
路渝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钻牛角尖,他好像从来读不懂这个机器人的思维方式。
“随你怎么想。”没好气地丢下这么一句话,他就小跑着去帮忙搬物资了。
巧克力、香烟、午餐肉罐头...路渝一箱箱清点着,一颗心越来越沉。
没有药品,连医用纱布也没有。
路渝仍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跑到阿波罗跟前问:“医疗物资呢?是还在后面吗?”
阿波罗摇摇头:“物资不够。”
路渝的心彻底沉入冰寒的谷底。
他说的是“不够”,而不是“没有”。这意味着物资全给轻伤员了。
路渝不知道,实际上,就连这一车食物也是阿波罗不顾克莱德的阻拦,执意要送来的。
得知他要给重伤员送物资时,克莱德说:“你明知道他们必死无疑,这些东西送过去也全是浪费。”
“或许有人能活下来。”
“阿波罗长官,这不是你的作风啊。那个人类让你鬼迷心窍了?”克莱德阴阳怪气地哂笑道。
阿波罗顿了片刻,反问道:“我们只是缺少医药,食物并不缺乏,我走的那几天,你为什么不给他们?”
克莱德目光阴冷:“这是战场,我可不会在死人身上浪费物资,何况是一群卑贱的人类。”
阿波罗没再回答。他不明白克莱德对人类的恨意从何而来,正如他不明白人类的爱从何而来。
“后面还会有补给吗?”路渝问。
“短时间内不会有了。”阿波罗说。
路渝被一阵巨大的失望淹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这个机器人连谎也不会撒,不会哪怕是短暂地欺骗他一下,就像他欺骗那些伤兵,告诉他们物资很快就能到一样。
他没再问下去,默默地去给伤员们分发刚到的和平牌香烟。
比起巧克力,所有人都更渴望香烟。似乎有了尼古丁带来的短暂虚幻的愉悦,衣服里抓不完的跳蚤、溃烂流脓的伤口、头上轰炸机的嗡鸣通通都能抛之脑后。
“要是能一直这样抽到死倒也不错。”一个伤员餍足地吐出一口烟雾。
“闭上你的鸟嘴,我可不想死在这里。”另一人骂道,“我的服役期已经满了,等战况缓和,我就能坐火车回去。”
阿波罗没有理会他们的嬉笑怒骂,默不作声地挨个查看他们的伤势。
忽然,他神色一变。
路渝正在不远处烧水,他挑了些成色尚好的土豆,打算就着午餐肉弄一锅土豆炖肉汤。刚用军刀给土豆削完皮,一连串枪声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耳膜。
等他回过神来,发疯一样地冲过去,稻草堆上已经不剩下一个活口。
阿波罗独自站在伤员中,如一尊冰冷锋利的铁塑。他手中,黑漆漆的枪口犹冒白烟。
“你干什么!”路渝赤红着眼,气得浑身发抖,拼了命地把他从伤员身侧推开,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些伤员活过来似的。
阿波罗却没有理会他,肃声对周围吓愣了的士兵下令:“所有人,将尸体就地焚烧,立刻回医院做疫病筛查。”
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泼下来,路渝的怒气瞬间化为彻骨的寒凉。
“他...他们...”他怔怔地看着那一具具新鲜的尸体,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斑疹伤寒。”阿波罗说。
这是一种战争的寄生物,在寒冷地区多发,且多由老鼠、跳蚤或虱子身上携带的病菌引起,传染性极强。十天潜伏期过去后,患者的内脏会迅速充血,血管壁坏死破裂。在医疗物资紧缺的战场上,一旦感染就等同于死亡。
距离路渝最近的士兵是个和他一样的十七岁少年,他手中的烟刚点燃,甚至没来得及抽上一口,脑袋就已经爆开了花,灰白的脑浆从他脸上黏糊糊地流下来。他死去时嘴角还带着慰然的笑容,似乎终于看见了希望。
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幻想出来的希望中了。
路渝神情恍惚地走上前,想要掀开他的衣服看看。
阿波罗抓住他的胳膊:“不用看了,都感染了。”
他拾起一根枯枝,挑开那个少年的上衣。
只见他白净的胸口密布着暗红色瘀点,有的呈凸起的丘疹状,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下破体而出一般,而那原本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块没被炮弹侵袭的好肉了。
路渝如同一块僵硬的木头,伫立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其他人将稻草堆点燃。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处于这堆大火之外。
头顶上空阴魂不散的嗡鸣、伤员们在火中融化变形的外套、铁锅里咕嘟嘟沸腾的冒着香气的土豆汤,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搬运柴草的士兵说:“早知道不给他们发这些香烟了。”
“我们才刚到,应该还没被感染吧?”
“谁知道呢。”
没过多久,又一辆卡车开了过来。所有近距离接触过伤员的士兵被安排上了这辆车,回到野战医院做检查。
路渝坐在临时搭建的单人隔离棚内,十几个小时,连手指都没动过一下,像是窗外灰秃秃的山丘上枯死的灌木。
塑料布帘唰啦一声被掀开,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恭喜,检验结果出来了,你没被感染。”
路渝没有理会。
克莱德也不恼,语气愉悦地继续道:“不过,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留在村里的人中有两个感染者,检验结果一出就被处死了哦。”
路渝还是一动不动,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低垂的睫毛在簌簌颤动,如风中飘零的鸦羽。
克莱德俯下身,凑近他耳边,仿佛说什么悄悄话般轻声道:“你知道的吧?他们原本不用死的,如果你不去偷那箱氰化钠针剂的话。”
路渝看上去依旧如一汪平静的湖,但他知道他体内已经风暴肆虐。
他成了一个疯狂翻涌着的漩涡,漩涡即将冲破他的皮肉,吞噬克莱德、吞噬整个塑料隔离棚、吞噬他自己。
“你说,那两个人挨枪子儿的时候会不会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漩涡止息了。
克雷脚步悠闲地踱了出去。
但他温润的声音却没有随他一同离开,如雾气形成的迷障般盘桓在路渝耳边。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路渝终于崩溃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把自己蜷成一团,脑袋埋在膝盖里呜咽出声。
前几天,他的确在几个伤员身上发现了一些细小的疹子,但那些小红点和他们身上大面积溃烂流脓的伤口比起来实在太过微不足道,他以为那不过是因为睡稻草堆引起的过敏。
如果自己当时能早些警觉,上报给野战医院,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去?
不,这里根本没有治疫病的药物,他们还是会死,只是早几天死罢了。
注射氰化钠后窒息地死亡。
在药物匮乏下浑身溃烂地死亡。
被老鼠传染疫病后脾脏破裂口吐污血地死亡。
如果一定要选一种,是否一开始就在几分钟内中毒而死对他们来说是更好的结果?
他的自作聪明让他们白白承受了十几天的折磨,最后却仍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可那两个留下来的、无辜的、完好无损的士兵,他们原本的的确确是不用死的。
路渝哭得手脚僵硬,浑身冰凉。塑料棚隔绝了寒冷的风,但他还是如置身冰窖般被冻得发麻。战争这场风暴把他的仇恨、他的骄傲与自尊全部摧毁了。
忽然,一双臂膀将他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这个怀抱本是微凉的,但与他冷透了的身躯相比,倒显得温暖极了。
阿波罗在他头顶上方说:“不要哭。”
他的声音冷淡僵硬,像是在下一个命令。
可一边说,宽大的手掌又一边在路渝背上轻抚着。
那是一个有些别扭的、笨拙的安抚姿势。
他曾经见过那些从索多玛的叛逃出去的人类这么做,他记得一个哭泣不止的小女孩就这样神奇地被母亲安抚好了。
可是路渝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阿波罗觉得路渝像一只小小的刺猬,终于收起了坚硬的刺,在他面前露出脆弱的肚皮,任由他抱着。
他不知道,那是因为路渝浑身都哭僵了,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
他手足无措,只能有样学样地把记忆中那位母亲的话复述出来:“你要吃糖吗?”
这句话在此刻听起来怪异无比,可路渝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他双目红肿地望着前方,里面空荡荡的,像熄灭掉的灯。
“我杀了他们...”他喃喃地重复,“是我杀了他们...”
“不是,不是你。”阿波罗说。
路渝好像根本看不见他,只顾自言自语:“是我杀了他们...”
阿波罗把他的脸扶正,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不是你,路渝。是战争,是战争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