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隔离棚被穿过山丘的风吹得哗啦作响,但这几天因为暂时休战,头顶上没了轰炸机如雷般的嗡鸣,此刻倒显得格外安静。
只有阿波罗一双沉静的眼睛,像沉默而包容的山丘一般凝望着他,一遍遍地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路渝呆呆地和他对视,好像理解他的话是件很费力的事情。
他很迟疑地问:“...是战争?”
“是战争。”阿波罗坚定地回答。
路渝歪了歪头,忽然像是个天真执着的小孩:“战争什么时候才会停呢?”
他望着阿波罗的眼睛,迫切地想要从那里寻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可是阿波罗说:“我不知道。”
他的思维程序决定了他不会说谎,哪怕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你为什么不知道?”路渝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突然激动起来,“这一切不都是你们挑起的吗?不是你们一直在屠杀人类吗?”
阿波罗愕然地看着他,根本不明白他毫无预兆的情绪变化。
他低下头道:“对不起。”
“滚。”路渝咬牙切齿地说。
他恶狠狠地把阿波罗推开,噙着泪水的赤红双眼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我恨你,我恨你们。”
阿波罗被掀得直直撞上后面的铁质床脚,但他没哼一声,目光仍徘徊在路渝身上。
静默许久,他又开口:“克莱德说,那天你动了我的枪。”
路渝一震。他早该想到克莱德不可能有那么好心。
“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氰化钠很危险。”
依然没有回应,他像是对着一团空气在说话。
“路渝,答应我,远离克莱德,好吗?”
“为什么?”路渝终于肯看他一眼,可吐出来的话却字字如刀,“你又比他好到哪里去吗?”
阿波罗神色黯淡:“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受伤。”
“是吗?”
“是。”
路渝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看着阿波罗,平静地说:“可是你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伤害。”
塑料棚内昏暗的光线下,阿波罗的脸瞬间一片惨白。
... ...
军官营帐。
克莱德把满是泥灰的头盔往桌上一砸,叉着腰啐道:“蛾摩拉的这群野猪,从哪儿搞出的子母堡这么变态的东西。”
阿波罗沉思一会儿,道:“这种堡垒虽然看上去比一般碉堡更难攻打,但想要突破也并非不可,至少在今天的战斗中我们已经摸清了敌方的火力点。”
“你有办法了?”
“子母堡由一个母堡和众多子堡组成,看上去防线完备,几乎没有死角,但存在一个致命的缺点。”
“什么缺点?”
“兵力分散,难以集中重火力反击,在防守上处于被动。”
克莱德摸着下颌:“你的意思是,集中我军火力撕开一个缺口?”
阿波罗点头:“不错。我军可由机器军从东面,也就是从正面佯攻,吸引敌人绝大部分火力,人类军则兵分两路,在暗中从西南、西北两面迅速破坏堡垒外围的防御工事。突破后,避开与子堡正面交战,直取母堡,夺下指挥系统,然后配合机器军,对剩下的子堡进行逐个击破。”
“你如何确定,敌人一定会上当?”
“不能完全确定,但根据天气预报,两日后,东风会把东面战场的烟雾带向中心的母堡,遮挡其视野,扰乱母堡对子堡的指挥和外围的侦察。”
阿波罗指向沙盘上的模拟地形图:“并且,堡垒西面的山丘会阻挡烟雾消散,使其在一段时间内沉滞在堡垒西面,掩护人类军的突破与合围,而母堡猛烈的火力则使其暴露在我军视野下。加上温度下降,堡垒北面的河谷很可能起雾。而风力不强,则不至于使烟雾太快消散。”
他抬起头:“所以,两日后的夜晚是进攻的最佳时机。”
克莱德讥嘲道:“你确定那群新兵蛋子能快速突破防线?瞧瞧他们今天那窝囊样,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我会挑选经验丰富的老兵,与新兵组成三人小组,所有人类军分为火力、爆破、突击三个梯队,由我亲自带队。”
克莱德抄起手臂:“要我说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不如先让大波人类军冲上去消耗掉子堡火力,切断母堡与子堡间的交通沟,阻断敌人的弹药补给,再让机器军集中重火力直攻母堡。”
“不可,”阿波罗坚决地摇头,“这样会造成人类军的巨大伤亡。”
“那又怎么样?人类军本身就是消耗品,每年都有兵力补充,你以为萨维特元帅为什么要让一大批新兵上前线来?
阿波罗声音冰寒:“克莱德,别忘了,萨维特元帅任命的作战总指挥是我。”
“好吧,总指挥官,这次听你的。”克莱德耸耸肩,摆出一副妥协的表情,“不过你也别忘了,萨维特元帅要求在任何时候都优先保全机器军。”
阿波罗沉声道:“我没忘。”
“没忘最好。”克莱德笑嘻嘻地说。
... ...
从隔离棚里被放出来后,路渝迅速回到了救治工作中。
医疗物资一车车运来,伤员们终于不用再因为一天打一针还是两针吗啡与护士争吵不休。与吗啡和抗生素一同送来的是氰化钠针剂,它们将在下一次战斗后成为重伤员们打的最后一针“吗啡”。
路渝想不明白,生物科技已经发达到可以使婴儿健康地从人造子宫中出生,可战场上却连抗生素都缺乏。一具具年轻的、鲜活的身体在战场上就像一次性酒精棉片般轻易被消耗掉,再年复一年地不断补充。
刚给一个伤员换好纱布,路渝就听到走廊上传来惨叫声,他急忙跑出去察看。
只见走廊右侧的简易病床上,一个士兵的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齐齐截断,大腿被裹得像两个巨大的蛹。
他只有上半身还能动,两只手紧紧抓住床头的栏杆,满脸惊恐:“我不去!我不要做手术,我不想回家...”
“你的伤必须得做手术,白痴。”护士试图把他的手从栏杆上掰下来,见掰不动,又叫来几个人把他硬拖下床。
“不要...不要杀我!”他挣扎得愈发厉害,甚至打碎了输液瓶,但最终还是被抬到手术车上绑得严严实实。
他将会被运往另一栋楼,医护人员说那里是重伤员专住的楼栋,等他们做完手术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坐火车回家。不过,也有人说那是处理重伤员的地方,他们会被带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注射氰化钠针剂。
手术车从路渝身边经过时,伤员突然奋力挣出一条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般攥紧他的衣袖。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路渝僵硬地任由他抓着,耳边忽然响起那个掷弹兵的声音: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别管他,他脑子被弹片打坏了。”护士说。
她把他的手从路渝衣袖上撕扯下来,像撕扯一块牛皮糖似的。
手术车正要继续前进,路渝突然握住了伤员的手。
那双绝望的眼睛里立刻燃起希冀,渴盼地望着他。
路渝原本想问他是否有什么话想要带给家人,但忽然想起这里是不存在“家人”的。
他的嘴巴几度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听见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从干涩的喉咙里伸出来:“做完手术...你就可以回去了。”
那簇火苗顷刻间熄灭了。
路渝像一尊木偶般往回挪动,手术车的辚辚声响在他身后渐行渐远。
前方不远处,一个记者打扮的金发女人背对着他,正对着伤员们咔嚓咔擦地连按快门,闪光灯映照在一张张疲惫的、毫无血色的面庞上。
她刚才就一直在这里,却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专心拍摄剩下的伤员。
那里面有不少重伤员,他们已经不能再上战场。
这些残破的身体最后的作用只是被拍成照片,被定格在一生中最无助、最破落、失去尊严的模样,经由媒体大肆渲染后在报纸、广播、电视、育民部的课堂上反复播报,突出敌国的残忍与野蛮,激发民众的愤怒与恐惧。
那个记者转过身来,帽檐下竟然是他认识的面孔。
特蕾莎脖子上挂着相机,手中拿着纸笔,步子轻快地向他走来。
“你好!这位光荣的共和国战士,我是联合会特派的战地记者特蕾莎,请问你现在有空接受我的采访吗?”
他们来到一间刚刚空出的病房内。
“你从哪儿搞到这身行头的?”路渝问。
特蕾莎冲他眨眨眼睛:“我本就是新闻部的记者呀,他们需要人带一些战地照片回去,我争取到了这个名额。你呢,这些天怎么样?”
“如你所见。”
“无论怎样,活着就好。我听说这次的敌人不好对付,死了很多人。”
“如果药物充足,他们原本不必死。”
“他们又给重伤员注射了氰化钠吧?”
路渝讶然:“你知道?”
“物资紧缺时就会这样,我们所有成员都知道,但目前不会对此采取任何行动。只要人类一日处于机器人的统治下,这种事情就不会停止。”特蕾莎脸上显现出一种不符合她年龄的冷静,“这场看起来没完没了的战争有太多蹊跷之处,我们要做的是弄清楚机器人政府到底在搞什么把戏,然后推翻它,从根本上终结战争。”
路渝道:“我明白了。所以你找我,是神父安排了新的任务?”
特蕾莎点点头:“根据内部人员提供的情报,阿波罗和克莱德这次前来的真正目的很可能不是作战,而是找一个人。”
“谁?”
“一位在十七年前就‘死去’的,从索多玛历史上消失的军事天才——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