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路渝问。
“没...没有...”流浪汉像是猛然回魂,“谢谢您。”
他慌慌张张地瞥了眼旁边的少尉,目光闪躲又似不舍地瞄路渝几眼,逃似的一瘸一拐跑开了。
“军队可不会给你额外的配给额。”少尉冷冷道。
“我知道。”路渝说。
“那你今晚就饿着吧。”少尉头也不回地走开。
夜幕沉沉,整片村镇黑黢黢的,看不到一点儿光亮。这里随时都可能遭到空袭,在黑暗中生火或点灯无异于自杀,人们早已习惯了没有光的生活。
四下一片静谧,在黑夜短暂的庇护下,受伤的山丘和受伤的人相拥而眠。
路渝坐在一块破木板上,抱着膝盖,望着远处漆黑的山丘发呆。
这样阒寂无光的夜晚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电灯和武器都还没被发明出来的远古时期,没有子弹,没有炮火,只有无边的沉默的风环绕着他,像母亲的怀抱。
一只手忽然递来一块饼干。
抬头,杰森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谢谢,我吃过了。”
“我看见你把饼干给了那个流浪汉。”
被当场戳穿,路渝有些尴尬地挠挠头:“其实我中午吃得很...”
“拿着吧。”杰森不容拒绝地把饼干塞给他。
路渝只好接下。
杰森在他身旁坐下:“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路渝讶然抬头。
“这里的人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你是从外面被抓回来的,是吗?”
“...嗯。”
“说起来,我勉强也算半个被抓回来的人。”
“你也是在外面出生的吗?”路渝问。
“不是,我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是从生产部的人造子宫里出生的。”
“那你怎么会...”
“我毕业后服兵役的第二年,因为受伤回到后方休假。一次外出时,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女人,她看到我时像疯了一样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说她是我母亲。我不敢相信地要挣脱她,但她央求我和她去一个地方,偷偷做法律明令禁止的亲子鉴定,而结果表明我的确是她的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群想要找到自己孩子的女人形成的庞大组织。她们中有医生,有育民部的教师,甚至有生产部档案馆的人。虽然都是些边缘职位,无法接触到核心机密,但每个成员零碎的信息拼凑起来,还是形成了巨大的信息网。”
路渝道:“可她从来没见过你,怎么认出你的?”
杰森笑了笑。他一双蓝眼睛弯弯的,笑起来像是春风吹过湖面,荡起阵阵柔软的涟漪。
“我不知道,我和她长得甚至不算相像。在相认之前,我和她之间的唯一连接,仅仅是一半的我作为一个细胞短暂地存在于她的身体里,但她还是一眼就把我认了出来。”
路渝想了想:“或许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没法解释的。”
“鉴定结果出来后,当她激动地将我拥入怀中、抱着我哭泣时,我感觉到一种藏在血脉里的东西被唤醒了,我想这就是联合会费尽心思想要切断的、令他们恐惧的东西。”
是爱,路渝想。
人类的爱让他们拥有不可估量的巨大力量,爱将每个孤立的个体连接起来,足以对机器人的统治造成威胁。
“后来呢?你们逃走了?”
“她知道我要回前线后,执意要带我离开。她买通了城门的守卫,我们逃到一座深山中,但只过了两个月就被抓了回来。他们审问我时我才知道,母亲是怎么买通守卫的,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方式。他们审问完她,将她和那两个守卫一起处死了。”
他平静地诉说着一切,路渝也只是静静地听,没有说话。在残酷的事实面前,无论怎样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不难想象那些守卫为什么会为了片刻的欢乐,而甘愿冒杀头的风险放他们出去。社会对一件事物越是禁忌,它对人们的吸引力就越强,尤其当这件事物是人类的本能时,比如爱、比如性。
很长一段时间,二人皆无言,只有夹着硝烟的风从他们身侧呼啸而过。
“可他们为什么放过了你?”
“大概因为她是主谋,或者他们还需要我去打仗。但我想不明白的是,她是用什么方法保住了背后那个庞大的组织。”
路渝沉思一会儿,觉得只有一种解释——她体内有可以骗过扫描仪的干扰器,她是无名会的人,而她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告诉杰森。
“谁在那儿?”杰森忽然喊道。
路渝抬头,只见一道模糊的黑影从不远处被烧毁的房屋旁一闪而过。
他立刻跳起来追了过去。
“谁?出来!”
黑影转头就跑。
慌乱中,一个反光的什么小物件从他身上掉落下来。他犹豫着想回头去捡,但眼见路渝逼近,还是丢下它跑了。
他动作不算快,但似乎十分熟悉地形,转眼就消失在一片断壁残垣之中。
路渝停下脚步。
他认出了那个影子。一瘸一拐,腰上挂着一串摇摇晃晃的东西,是傍晚的那个流浪汉。
那个小物件在泥灰里闪闪发亮。路渝将它拾起,抹掉上面的尘土,发现是一枚金色的圆形勋章,中心工艺精湛地雕刻着太阳和月亮,边缘一圈刻着索多玛民主共和国几个字。
——日曜勋章。
这是索多玛个人能够取得的最高荣誉勋章,每一枚皆为定制,上面刻有被授予者的名字。
借着朦胧的月光,路渝看清了勋章下方的名字——路峰。
脑袋像是被一柄铁锤猛砸一记,嗡嗡作响。他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还不足巴掌大的金属块。
难道父亲还...
不...不可能是父亲。
那个流浪汉满脸髭须,面上沟壑纵横,其中填满污黑的尘垢,身形伛偻得如同八十老妇,哪里看得出半分军人的英姿?
“看清楚是谁了吗?”杰森终于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他体能很差,被路渝远远甩在后面,到现在脸色还有些供血不足的苍白。
路渝不动声色地那枚勋章藏进袖子里:“没,没有,太黑了。”
“不会是敌方的侦察兵吧?”
“不是,看身形像个女人。”
“是吗?”
“嗯。”
想到杰森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自己的秘密,自己却对他撒谎,路渝不禁脸颊发烫。幸好夜色昏暗,杰森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那我们回去吧。”
接下来好几天,路渝都心神不宁。
军官和大部分士兵在把伤员搬来后就离开了,留下的守卫非常松懈,他好几次偷溜出去,找村镇上留下的零散村民打听消息。但生逢乱世,人们连自己都顾不上,有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流浪汉?
那个奇怪的流浪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更令他焦急的是,医疗物资已经消耗殆尽。
瓶壁上每一粒磺胺粉都被刮干净,伤员身上的纱布洗了又洗,还没晒干就又裹上去,一遍遍被脓水沤得发臭。至于比黄金还稀有的盘尼西林,则根本没被分配给重伤员。
北地夜晚寒凉,每个黎明的到来都伴随着新的死亡,他们在太阳初升时把一具具僵冷的尸体从稻草堆里抬出来,永远埋在这片疮痍的土地里。
要是死者的外套还算完好,他们会把它从尸体上扒下来,在河水里浣过,晾干后给剩下的伤兵充当被褥或者枕头。而死者荷包里余下的香烟则早在黎明前就被旁边的伤员瓜分了。
虽然没有人说出口,但实际上每个人都很乐意见到战友死去,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分到更多的香烟和巧克力,尽管他们也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在黎明前死去的人。
那个掷弹兵一开始还能随手抓起小石子冲路渝一通乱砸,这两天却连手也没力气抬了。
他像一只烤架上不断漏气的河豚,疼痛、饥寒和高烧将他烤得瘪瘪的,你能看到生命正飞速从他身体里抽离。
路渝把他扶起来靠在墙壁上,端着碗喂他土豆汤——那实在不能称得上是汤,只是一碗连盐也没有的开水,上面稀稀拉拉地飘着几块发黑的土豆罢了。这已经是他们这几天吃到的最好的东西,土豆还是几个士兵从村民手里“借”的,军队分发的食物早就吃完了。
汤喂到嘴边,大汉却不像往常一样张嘴。
“这两天只有土豆汤,但是过几天午餐肉罐头就会送来。”路渝说。这几天,他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次。
大汉一把抓住路渝的手腕,哀求道:“杀了我,求求你...杀了我...”
他深凹的眼睛仰望着路渝,虔诚又绝望,仿佛路渝是他的救主。
路渝胸中一阵被翻搅的剧痛,但还是说:“再坚持几天,很快,很快物资就会送来,到时候你可以一天打三针吗啡,四针也行。”
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就算物资送来了,也只会被用在野战医院的轻伤员身上,他们早已被抛弃了。
“我知道你们有那个氢..什么酸,你给我打一针,或者给我一把枪。”
路渝脸色严肃下来:“没有这种东西。”
“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连这个也没有了!为什么要让我受这种折磨!”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甚至打翻了碗,“我想回家,什么时候能回家?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路渝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笨嘴拙舌,他只能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欺骗:“很快,很快就可以。”
忽然,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这几天所有人做梦都想听到的声音。
隆隆、隆隆、隆隆。
军绿色的卡车由远及近驶至跟前,车门推开,一个颀长的黑色身影从车上跃下,步伐矫健而坚定地朝他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