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几个冬至>第31章 日出

  付知冬睡得很浅,江祺房间传来响动时他立刻醒了,看了一眼手机,才早上快七点,天还是黑的。

  他马上走过去敲了敲门,问江祺是不是有什么事。江祺低声说了什么,付知冬听不太清,没多考虑还是推门进去。

  房间里很暗,付知冬按开灯,只见江祺神色痛苦,勉力坐起来像要找什么。他看到付知冬之后,终于松了口气似的:“……药。”

  原来江祺睡着之后不小心压到伤处,把自己生生疼醒,又因为没办法走去开灯,摸黑摸了半天也没找到止疼药,倒是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扫得到处都是。

  “还是得买个落地灯,我总是忘买。”江祺无奈地说。

  付知冬蹲下去找,没找到药,倒是看到滚落在地的雪花球。他轻轻放回矮柜上,球内雪花因为这个动作又纷扬起来:“你还留着呢。”

  江祺闭着眼“嗯”了一声,不想看到这一幕,但雪球底座磕上木质柜面的声响仍然提醒着他付知冬刚刚拿着什么。

  “但是都没电了……应该换个电池。”付知冬转头,以为他太疼了,又收住话继续翻找止疼药:“是在床头柜上吗?我没看到,我去书桌那边看看吧。”

  “等……”江祺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动作,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付知冬走近书桌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墙上贴的明信片、一封来自圣诞老人的信、以及几张电影重映小海报和票根。

  付知冬用指腹蹭了蹭那张明信片的落款日期,笑了一下:“原来它还是寄到了你手里。”

  房间的顶灯偏暗,付知冬真希望再暗一点,这样就看不清那行“还有很多次日出等着我们”。

  写下时他是真心的,觉得这样的时刻还会有很多,尽管也许不能再像今天一样不合适地亲密,但即便作为普通的家人,也有那么多日出等待着他们一起看尽——那时候付知冬无论如何也不觉得他们会以裂痕的方式分开。

  然而最终这张纸片成为一句夹生的预言,不切实际且依然不合时宜的浪漫填满幻想,无法应验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止疼药就在书桌上,付知冬目光和那封圣诞老人的信短暂接触后又落下,拿出一片连着水杯一起递给江祺。江祺没有对刚刚的话有任何回应,因此付知冬也只是在他吃完药之后扶他慢慢躺下,蹲在床边问他要不要再多睡一会儿。

  “帮我把灯关了吧。”

  付知冬关掉灯,正想关上门,听到:“你走回来一下。”

  他不明所以地在黑暗中折返,江祺的声音更清晰了一点:“坐我旁边。”于是他很小心地摸着床沿坐下去,生怕压到江祺。

  百叶窗拉得不严,晨光熹微地渗进来一点,只够付知冬刚好看清他的脸。江祺定定看着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稀薄的黑暗又显得如此沉默。

  对视是最郑重的交流方式之一,它考验人的耐性,也考验默契。要心甘情愿被卷进一场未卜的海潮,承受溺亡的风险;也需要足够执着,坚持到答案揭晓的最后一刻,是深海宝藏还是暗礁塞壬,在重返海面前仍未可知。

  “我只是有一点想你。”江祺先开口,延迟回复关于那面墙上的种种。一个苍白的解释,只是为了减少对方的愧疚,就好像江祺并没有过多想起他,也没有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发呆。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想念。

  逐渐移动的光影没掉江祺的半张脸,线条更显目地浮出,付知冬惊觉这的确是一张和自己太相似的脸。他的视线垂下去:“我以为你会恨我。”

  “一开始确实有点。”江祺弯了一下眼,不太真切地笑。他当时或许冲动或许天真,但并没有那么笨,反应过来之后当然知道那样的话多半是付知冬为了摆脱他硬说的——但毕竟是为了摆脱他。不论从过程还是目的考量,这都说不上是太容易自我和解的事。

  也有那么几次,江祺会短暂地怀疑,是否付知冬一开始的确有报复的心思,只是后来才消散,成为那样稳重又极度纵容他的哥哥。他当然不相信从头到尾付知冬没有一点真心,可反复的摇摆和最终如此决绝的分手,似乎只能说明一个事实:只有江祺一厢情愿地认为从来只有他们二人同处孤岛,而现实是任何一人都随时可以跳上船离开。

  因此当那艘毫无踪迹的小船再度出现时,江祺不太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办。

  江祺叹口气,但想要宽慰他似的依然在笑:“我要是能真的恨你就好了。”那样生活其实会好过很多。

  付知冬将这句话理解成释怀,刚要开口又被江祺截断:“别说对不起。”

  于是付知冬吞下去。

  于是又沉默。于是又对视。

  朝霞渐渐泛起来,黯淡的浅金色柔若无骨地淌进来,摹出付知冬的轮廓。这个场景有些眼熟,江祺想起来那年在秦皇岛,没出门看日出的那个清晨,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付知冬也是这样坐在床边看着他。

  他并没有被吓到,只是握了握付知冬的手,说怎么醒这么早。对方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说只是突然醒了,睡不太着。于是江祺把他拉下来,印上一个吻,搂在怀里哄小孩似的顺了顺他的背。很奇怪,付知冬很快就再次陷入睡眠。

  只是那时候没有这样好的日出。江祺往窗外看了一眼,流金翻腾出饱和度不高的霞粉,延绵扩染至远处的纱状云上,仿佛下一秒也要飘摇着降落。不算壮丽的朝霞,却温柔浪漫得和此刻很不合宜。

  一个如此久违的日出。

  付知冬将帘子升起来,坐回床沿,张口几次却最终问了句古怪的话:“……你觉得Anita怎么样?”

  江祺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却不正面回答:“你觉得她怎么样?”

  那阵沉默被付知冬当成在认真思考答案,他语气更沉着一点,试图大度地作出总结:“人很活泼,也很漂亮,看起来很善良,也很靠得住。让我想起傅可砚。”

  又思量再三,艰涩地作最后陈词:“你们看上去很合适。”

  付知冬觉得多说无益,可能他只会怨恨自己更深,只好这样笨拙地试图列举他新生活中的亮色,不知道是为了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不错的新学校,不错的合适的人,因此更错的自己就值得被遗忘了。

  江祺很少有这样觉得无话可说的时刻,但现在算一个。他有些被气笑,下意识深呼吸一口又牵扯到肋骨,疼得大脑发晕,没想到药效还没完全上来。

  也许是因为太疼了,江祺决定倾倒出一切,似乎这样就能减轻疼痛承载的重量:“Anita是我的同学,我和她介绍时说你是我前男友。”

  付知冬表情很茫然。江祺继续说:“傅可砚曾经答应我要来我们的婚礼当伴娘。”

  这句话听上去没头没尾,但付知冬听明白了他在澄清什么,又露出讶异的神色。

  “后来,她说没关系,换一个人她也还是会来给我当伴娘的。”

  “但是我说,”江祺忍着疼又深呼吸一口,好像这样才能继续讲下去,“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了。”

  “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江祺望着他,重复这句话。

  对视也是一场赌博。而谜底揭晓,付知冬从未触礁。他后知后觉、却也不敢相信,过了大概十秒才闪动了眼睫:“即使在……在这一切之后吗?”

  “以前,现在,以后。”

  付知冬没有回话,他第无数次意识到自己又站在抉择的岔路口,而这一次至关重要。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意识到失去的可能,意识到不是所有东西都会失而复得,而在尚有余地的时候应当抓住它。

  他在自以为正确时做过错误的选择,又在犯错的时刻自欺欺人很多回。从前认为江祺还小,不知道以后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更多机会,但这种念头并非出于不信任江祺,而是不信任他自己。他不觉得自己能留得住江祺。

  付知冬知道自己总是软弱、轻易动摇,在有关江祺的事情上一贯没什么原则,又无趣古板、生活单调,怎样看都不是让人心动的伴侣。而在这一切之上,最让他难以启齿的是,血缘真相没有削弱他一点、哪怕一点情欲之念。

  昨晚为江祺擦洗完之后,他在浴室不得不靠冲十分钟冷水来消弭触碰江祺后产生的欲望。这让他觉得可耻。所以这是长久以来头一回,他被迫避无可避地正视自己。

  如果选什么都是错的,那不如错得快活一点。

  日出更盛了。霞光攀上他的眉眼,付知冬浸透了浓烈的玫色,恍而更金,瞳仁也明澈如珀,几乎有些不像人类的妖冶。他落下去,迫降在另一片唇上,引渡这稍纵即逝的晨光。

  这么漂亮,江祺闭上眼前最后想,和我当然也很合适。

  在这未卜的潮涌中,付知冬获得宝藏,情迷塞壬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