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把扯下面巾,果然露出了罗晗的面孔,“你如何猜到是我?”

  “笔迹。”

  “你认得我的笔迹?”

  蒋行舟道:“习武之人,右臂常较普通人更为有力,写字也入木三分。”

  罗晗不信:“就凭这个?”

  蒋行舟又道:“我还猜,你本是想约我那仆从的,你见他进了屋,便以为那是他的卧房,殊不知他与我睡在一起。”

  蒋行舟释出一笑:“罗将军不是不认识他么?”

  罗晗并不答,走到石桌的对面落座。是时吹来一阵风,竹叶飒飒作响。罗晗将面巾收于掌心,道:“你可知你那仆从是什么身份?”

  未待蒋行舟答,罗晗自己又答了:“也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同他都睡一起了。”

  显然,罗晗是误会了二人的关系,但蒋行舟也没有同他详细解释的意思。这幅姿态在罗晗眼中又成了默认,不由再多看蒋行舟两眼,蒋行舟也洒洒潇潇地让他看。

  其实在雍国,余桃之好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雍国的开国元帝便养了很多面首,当时还一度盛行成风,而今弘帝是第四代国君,虽然不像当时那样有风行之势,但也并非奇闻。

  “你究竟是什么人?”罗晗看了半天,问道。

  “蒋行舟,奉值大理寺少卿。”

  “不是问这个,”罗晗道,“你如何识得阮阳?”

  “这话该我来问你,罗将军,”蒋行舟则说,“你为何要深夜约见阮阳?”

  “别叫将军,我不是什么将军。”罗晗摆了摆手,这称呼让他有点不舒服。

  蒋行舟改口:“罗校尉。”

  罗晗没来由有些不喜欢蒋行舟,眼神亦带了几分古怪:“我不同你说,你且叫他亲自前来。”

  “你只能跟我说,我不让他来,他不会来的。”

  这一番话语速声气皆不缓不急,罗晗却听得几乎抓狂:“你这人好赖话听不懂?这话只能跟他说,明白吗?”

  蒋行舟觉得那罗洪将军教出来的人是不是都有些缺乏耐性,阮阳曾经是,这罗晗也是,便道:“那我走了,罗校尉请自便。”

  蒋行舟拂袖起身,说是要走,便真的头也不回。

  真就走了?罗晗眨了眨眼,眼见着蒋行舟已行出了十数步,忙高声道:“慢着,既然都来了,可否借你那玉佩一用?”

  蒋行舟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有什么用?”

  罗晗答非所问:“今日没有阮阳护你,我若存心想拿,还有工夫让你在这里问我?”

  蒋行舟转过身来,腰间空空荡荡:“属实不巧,今日正好没带。”

  罗晗张了张口,而后又抓了抓本来就不怎么整齐的头发,似乎想要动手,想了想,有些暴躁地放弃了,“算了,你走吧。”

  以肉眼所见,罗晗好像并没有什么恶意,好像阮阳是不是罪王之子于他无干,他对阮阳和蒋行舟的厌恶只是很单纯的不喜欢这个人,与这一切背后盘根错杂的故事无关。

  这罗晗,不像阮阳口中形容的那样趋炎附势,倒也有些意思。

  蒋行舟作了一揖,阔步离去时,又不免心生好奇:这玉佩是吕星的,既然已经确认了,这枚并非皇后遗物中少的玉佩,罗晗现在又要它做什么?

  蒋行舟骤然觉得,吕星或许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一个普普通通的太医,因为一桩皇室毒案获罪,最后流落到一个小镇当起了学堂先生。

  吕星当年究竟知道些什么?这玉佩,跟他知道的那些事有什么联系吗?

  回来时夜已深了,阮阳还没睡,但也不是在等蒋行舟,烛火下,阮阳捧着那枚玉佩仔细地在看,听到推门的动静,也没有回头,只稍微抬了抬眼皮,淡淡道:“你没去见谢秉怀,你出城了。”

  ——这是不高兴了。

  蒋行舟觉得新奇,起了些逗弄的心思,道:“嗯,但我也没承认说要去见谢秉怀。”

  “但你也没否认,不是吗?”阮阳深吸一口气,将玉佩放在桌上,目光在空中飘了一圈,飘到了蒋行舟的身上,“我发现你现在已经不跟我商量了。”

  蒋行舟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了阮阳,一杯则放在自己面前,想了想,道:“我往前跟你商量吗?”

  ……也不商量。

  阮阳突然有些烦躁,好像他们二人一直就是这样,蒋行舟是会教他怎么做,甚至不厌其烦,一步步地引导他,但他总觉得自己很难与蒋行舟比肩,不管怎么学,都是棋差一招,好像他二人永远不能比肩而立一样。

  可他一开始就知道蒋行舟比他更为深谋远虑,不是吗?

  那现在为什么又不满足于此了呢?

  如同幼时背书却总也想不起下句的那种窒息感朝阮阳裹挟而来,他起身想逃,却被蒋行舟抓住了手臂。

  “松手。”阮阳面色微冷。

  “以后会跟你商量的。”蒋行舟见他真心要恼,语气便软了七分,“不让你去,是怕罗晗有诈,设若你未曾露面,罗晗一时半会也不能拿我怎么样,可若你出现在那就不好说了。你明白吗?”

  听了这话,阮阳的眼中闪过一丝蒋行舟看不懂的复杂,“我不想一直是那个被你保护的人,蒋行舟。”

  说着,他甩开了蒋行舟,才走出去两步,另一只手腕又被抓住了。

  “你去哪?”

  “我……自己静静。”

  阮阳看着蒋行舟那脉络清晰的手背,那只手慢慢松了,阮阳却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好受半分,他呼出一口浊气,踏出了房门。

  蒋行舟眉头深锁,阮阳这无名的不悦来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只得冲着那瘦削的背影无奈道:“阮阳。”

  却见阮阳刚走出去三五步,又扭头折了回来,表情也有些别扭,“算了,不静了,我还得保护你。这么一想,我也不是总被你保护的那一个。”

  “这重要吗?”

  “重要。”阮阳想了很久,却想不明白为什么重要。

  如果只是同党相谋,双方各取所长便是,可他和蒋行舟的关系又不止于此……是朋友,比朋友又更亲密些,但朋友之上,又是什么呢?

  蒋行舟蓦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些事。

  在外人眼中,阮阳无非是两种面孔,一是冷漠,二是刻薄,但他在蒋行舟面前却从不设防,柔软地像刚晒好的棉絮,只要轻轻一揉,棉籽就裸丨露而出。

  他知道阮阳是在意什么,心念一动,牵着阮阳在桌边坐下,又把玉佩摆在阮阳面前。

  “做什么?”阮阳不解。

  蒋行舟笑了笑:“既然如此,跟你商量商量。”

  想起刚才一番无理取闹,阮阳的表情更不自然了,“商量什么?”

  蒋行舟像没看见似的,说:“罗晗想要借走这枚玉佩,你说,给是不给?”

  阮阳想也不想:“不给。”

  “为何?”

  “没有为何,就是……”

  “就是不想给?”蒋行舟失笑,“我怎么教你的?”

  阮阳有样学样,自问自答起来:“这玉佩是什么?是吕星的遗物。罗晗为什么想要玉佩?因为这玉佩对他有用。有什么用?”

  推到这里,阮阳停了,看向蒋行舟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不知道有什么用。”

  蒋行舟用指尖一下下点在那玉佩上,慢慢地道:“那便不妨借给他,一、探、究、竟。”

  “但若是他用完了之后不想还了怎么办?”

  “无妨,他又打不过你。”

  阮阳看向蒋行舟,“你觉得我很强吗?”

  “不好说,”蒋行舟也顺势看了回去,道,“不如说,我觉得你世间无双。”

  他说话时不偏不倚地看着阮阳的双眸,尾音极其好听,像隐在春夜云端的洞箫。阮阳听到“世间无双”四字,面上一红,呼吸也乱了一拍。

  蒋行舟把玉佩交给阮阳,让他保管好,至于要不要交给罗晗,则由他定夺,“他还说他有话同你讲,我问他是什么,他也不说。虽说不要往来比较好,但他这人看着耿直,若非为有心之人利用,应当没什么危险。”

  阮阳问他:“你觉得我要去吗?”

  “我不说。”蒋行舟含笑。

  “你说好要帮我的。”阮阳伏在桌边,抬头望来。

  “不是不帮你,我可以帮你擦屁股。”

  这话本来是说事情不妙后他可以替阮阳收拾烂摊子,但话说出口怎么听都怎么不对味,好像如此粗鄙之言不该从他蒋行舟的口中说出。

  说到那两个字,蒋行舟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而去——只见阮阳端正坐着,精瘦的腰身藏在了宽大的衣袍之下,唯独趴下的时候,又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脊骨轮廓,再往下看去……便是那两个字了。

  他一时口干舌燥,眼神也疾疾转开。

  近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棉被换成了单被,晚上睡觉时阮阳与他肌肤相贴,他犹记得不小心碰到时指尖的触感,手掌便骤然一握。

  越是想下去,蒋行舟越是意乱,甚至难再直视阮阳一眼。

  好在阮阳耽于思索要不要去,并没有注意到蒋行舟轻轻将椅子挪后了几分。

  蒋行舟提杯一抿,满目深色皆敛于茶水之中。

  灯花噼啪响了两下,阮阳终于开口:“我觉得我还是要去的,一为玉佩,二,我也想知道他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蒋行舟没看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言简意赅道:“别去大营,你定地点,约他出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