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蒋行舟写了一封信,藏在了门口的石灯里。

  他知道毕如常关注蒋府的动静,若毕如看到,定会来见他。

  但毕如比他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些,他前脚刚下朝回家,后脚便听小厮说有人找,出去一看,毕如肩扛稻草,喘着粗气站在门外。

  注意到蒋行舟的目光,毕如将稻草卸了下来,又摘去头顶的草杆,这才同蒋行舟抱拳,道:“我在城北客栈喂马,刚打了草回来,大人找我有事?”

  “有个小忙,还请你和你那几个弟兄留意一下。”

  蒋行舟他凭借记忆将那日看到的玉佩图案临摹下来,绘在了纸上。他从袖中掏出一叠纸,交给毕如。

  “你们在城中的当铺或者银楼都看看,若有同上面一样的玉佩,还请尽快告与我知。”

  他没告诉毕如这些玉佩是什么来头,也没说为什么要找,毕如也没问,俨然一副听命办事的模样。木凌将他们训练的很好,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

  收下画,毕如原样扛起草捆走了。

  蒋行舟目送他行至街角,转身入府。

  阮阳和罗晗约在了三日之后的子时,地点在城北的一座山丘林中。

  阮阳算着时间如约而至,他到的时候,罗晗已经在等了,不知道等了多久,但肩头湿了露水,至少半个时辰是一定有的。

  阮阳将蒋行舟给他的那枚玉佩按在胸口贴身收好,这才走了上去。

  罗晗这次也穿着夜行衣,见了阮阳,便把面上的黑布摘了下来,二人保持着五步左右的距离,谁都没有先上前一步,也都没有先开口。

  正是时,罗晗背后去了一阵风,阮阳脸色一变。

  “你使诈?!”

  他目中冷厉乍现,云步交叠,直冲罗晗而去。此等急变令罗晗始料未及,他紧忙侧身去躲,然而阮阳攻势不转,竟是冲着罗晗背后而去。

  罗晗这才发现,背后的林中藏着一个人,那人见已被发现,踏树要走,却被阮阳在空中抓住了脚踝狠劲一拽,重重摔在地上,生生摔晕了过去。

  阮阳的眼神如利刃一般刺向了罗晗:“你同我见面,还需要帮手?”

  罗晗也是讶异:“他不是我带来的!”

  阮阳并不信他,提刀要杀,罗晗却道:“且慢!”

  说着,罗晗扒下这人的蒙面,傻眼了,“你不能杀他,他是我爹的人。”

  “你认识他?”

  罗晗点点头,陷入沉思。

  “堂堂一个校尉,连你爹派人跟踪你都不知道?”阮阳突然发笑。

  罗晗此时并不与他吵嘴,也不回答这句话,好似突然想通了什么事一般,缓缓站起身,看着仍半蹲着的阮阳,神色有些晦明难辨。

  “我之前约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我本不想多嘴,但……”他顿了顿,接着道,“但是我还欠你一个情。”

  阮阳想不起来罗晗什么时候欠过他一个人情,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

  “你不会不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了吧?”罗晗看出了阮阳目中的疑色,问道。

  “陈年旧事,谁还记得。”

  听了这话,罗晗抿了抿唇,两道粗眉深深纠在一起,“你当时替我顶了一通板子,去了半条命。不记得了?”

  “我弄丢了我爹的鱼符,但我爹误以为是你弄丢的,你也闷头闷脑的不知道辩解,后来鱼符虽然找回来了,我爹还是下令打了你三十大板,你在榻上躺了足足一个月,不记得了?”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是你弄丢的?”

  “我——”罗晗语塞。

  阮阳道:“算了,反正我也不记得了。”

  “亏我还记得。”罗晗脸色有点僵,“不管怎么说,我没有欠人家人情的习惯,总想着找个机会还给你,但你家出了那样的事——”

  “本就做不到的事,何必要说?”阮阳轻轻一笑。

  罗晗觉得阮阳变了,从前的阮阳虽然话少,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也尝尝听得人火大,但以前的阮阳是个很好懂的人,能从眼睛里看出他开心还是生气,愤怒还是冷静。

  但这个笑意味不明,罗晗看不懂。阮阳明明没说什么过火的话,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像被看扁了似的,怒从心来,提起一拳便结结实实地挥了过去。

  这一拳猝不及防,阮阳没能完全闪过去,吃了一半的力道,痛得他低吟一声,旋即猛然回身,一肘正中罗晗的侧腰。

  二人交手如瀑石相击,下场,自然是罗晗鼻青脸肿,阮阳拳拳到肉,丝毫没给他留半分余地。

  阮阳也是气喘颇急,用手背蹭了蹭嘴角,蹭到一抹殷红。

  “我爹说你是武学天才,行,我认了。”罗晗捂着胸口躺在地上,目光直追月色,长长地喟了一口气,好像埋藏在心底十几年的不甘都随着这口气而消弭。

  “但情还是要还的,”他坐了起来,“我有消息,你娘可能没死。”

  阮阳眼神陡然转来:“我哪个娘?”

  “你亲娘。我偶然听到的,不知孰真孰假,”罗晗自己给自己接上脱臼了的手腕,疼得龇牙咧嘴,“我听见他们说……芹夫人……我记得你娘……叫姜芹。”

  “谁们?”

  “我家的侍女……在我爹房里伺候……嘶!!”

  “你偷听你爹办事?”阮阳神色古怪。

  罗晗脸上腾地通红:“你有完没完?白天听到的,说芹夫人怎么怎么了,但她们有意避着我,我不能直接问。”

  “她们说那‘芹夫人’还活着?”阮阳问。

  但罗晗摇了摇头,说只是听到了一耳朵,是芹还是秦都不知道。

  如今姜芹去世已有十六年了,偏偏恰在这个时间让罗晗听到了姜芹的消息?阮阳觉得一切都太过巧合,不能尽信。

  更有可能的是,罗洪猜到罗晗会告诉他,所以故意让罗晗听到这些消息,然后又特意派了人跟踪罗晗。

  既然如此,罗洪是否已经知道他人在京城了?

  阮阳后脊一凉,指着身后道:“这人……”

  “你不能杀。”

  “我没说要杀,”阮阳道,“你知道你爹为什么派人跟踪你吗?”

  但罗晗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道:“我没跟他说碰到你的事,他同我不一样,我一个校尉,抓你不归我管。”

  不归罗晗管,但归罗洪管。

  罗洪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阮阳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饶是带着面具,也可清楚地看出他此时表情峻然。

  “我爹是有很多秘密……但这都不重要,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罗晗说着,站了起来,将几乎被揪到身后去的衣领正了正,“你也不要报太大的希望。我只是觉得,如果她真的没死,你应该知道这些。”

  罗晗移开目光,“我们两清了。”

  突然,什么东西被抛了过来。多年习武让罗晗动作比脑子还快,下意识一接,再摊开手心时,一枚玉佩就躺在那里。

  “没清,”阮阳撑地而起,“你现在还欠我一回。”

  说罢,拍拍袖子,扬长而去。

  罗晗看了看身后毫无意识的人,再看看手中玉佩,终是将玉佩收入腰间,飞身回了大营。

  他的房中有一位不速之客,身着甲胄,在烛光的映照下泛起暖黄的光。

  “爹。”罗晗道。

  罗洪沉沉应了一声:“规矩。”

  罗晗抿了抿唇,一腿后撤,跪膝于地:“参见将军。”

  罗洪年过半百,但面上丝毫不见老态,吊睛立眉,坐的时候两膝盖分得很开,手就撑在其上,一副久经沙场的老将架势。

  罗洪没叫罗晗起,罗晗也不敢起,跪得稳稳当当。

  “你大半夜去哪了?”罗洪道。

  罗晗没答,罗洪却眼尖地看向他的腰间,“什么东西?”

  罗晗道:“没什么。”

  罗洪一眼便看出罗晗撒谎,在桌上抽了只笔,以笔作剑,剑剑直取命门。罗晗自然要防,可不过半招工夫,那玉佩的绦穗便挂在了笔杆上,罗洪一提,便到了他的手中。

  “哪来的?”罗洪目露精光。

  “搜查来的。”

  二人一问一答,每句话不过寥寥几字,不像是,倒像是官囚。

  “先皇后的玉佩?”

  “不知道。”

  “为何不上报?”

  “搜查来了,弄丢了,不敢报。”

  “方才是去找了?”

  “说话。”

  “是。”

  罗洪得到这个答案,稍稍向后靠了靠,神色却不见缓和,“去,领十棍子。”

  “爹……”

  罗洪眼刀一扫:“规矩!”

  罗晗本还要问他为什么,但自知问也无用,罗洪做事自有一套方圆,从前就是,现在也是。

  也只有阮阳那种有什么事都自己扛的人才不会挨罗洪的罚,罗洪此生最痛恨的事情不对,唯二便是狡辩和求饶。

  罗晗垂下眼,遮去了满目的不甘,最终只是抱了一拳,默然起身,到门外兵器架上抽了一根粗如成人男子手腕的棍子,反手一棍,正中后背,立马便浮出了一道淤印。

  口中每喊一个数,罗晗便打一下,力道极狠,一直数到十,已是汗如雨下。

  他看向罗洪,罗洪却连点头都没点一下,就这么目不斜视地从罗晗身边擦肩而过,却在其身后猝然停下了脚步。

  只见罗洪微微仰起头,眯着眼看向檐上,罗晗也顺着目光看去——那里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