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宗法,谢皇后的葬仪定在了十日之后。出殡当日,百官素服,跪于昭阳殿外,皇后的灵柩就躺在殿中,待吉时至,泥金回纹的灵位则被捧着,从百官之中穿行而过,直直朝殿内而去。

  “哭拜——!”

  百官齐叩首,只听哀哭声骤起。弘帝于殿中肃身而立,手在那楠木的灵柩上轻轻抚去本就不存在的浮尘。

  而后,他回过身来,眼下是两团青色,整个人也显得憔悴许多。

  “诸位爱卿,”他清了清嗓子,“皇后在世时温柔贤淑,与朕相伴相知多年,操持后宫诸事从未有过半分差池。而今皇后归天,独留朕孑孓于世,是乃大凄大悲。朕与皇后仅育有大皇子阮钰,便立阮钰为太子,以告慰皇后,在天有灵!”

  哭声骤然小了许多,显然是没料到弘帝会在这个时候做出立储的旨意。

  弘帝还没说完,又道:“这三年来缕有天灾,想来也是朕治国无方,引得先祖降罪,如今皇后先朕一步去侍奉先祖了,朕感其宽仁,从今日起斋戒九九八十一日,举国一应告丧,之前荒废了的祠庙便修整起来,一来是为惦念皇后,二来也是祈求祖宗宽恕。”

  此言一出,登下便有人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如今时疫才过,百姓尚来不及整歇,又要大兴土木,到时候——”

  弘帝打断他:“爱卿所言有理,朕也有这一层考量,既然如此,钱由国库来出,人也从各地的官员去调。”

  “且不说——”

  弘帝似乎是有些累了,叹了口气,“朕都明白,但终究也是为了祈福庇荫天下百姓,既为人臣,朕自然记得他们的好,待一切事毕,再论功行赏就是。”

  弘帝此举并非是突发奇想,从弘帝亲掌大权开始便天灾人祸不止,民间早有传言说弘帝并非是真龙天子,若不然,上天也不会降下这么多的灾祸来。

  对于这一道旨意,百官之中有人附议有人反对,皇后的霎时便如街口的菜市一般人声鼎沸。弘帝抚着额角,好像真是精疲力竭,软倒在椅中,但他心意已决,容不得旁人再劝。

  若是再耽搁,吉时便要过去了,众臣纷纷住了口,重新换上悲悯哀悼的面孔,静默着,看着那金锁金环的灵柩被抬出来,一路抬进皇陵,几抔黄土下去,谢氏皇后从此以后便是书中人了。

  蒋行舟将这些看在眼里,心道荒唐。

  今日葬仪,谢秉怀并未露脸。早晨他府上的下人来报,说是谢秉怀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今日便只能缺席。

  若是他在,看到弘帝借着自家女儿的葬仪的名头做这么大的决定,又不知道是怎样一番感想了。

  皇陵外,阮阳在等蒋行舟。在看到阮阳的那一刻,蒋行舟才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走吧。”他上前牵起阮阳的手。

  阮阳跟着他走了两步,道:“我听里面很吵。”

  蒋行舟侧目看他:“你就没想着溜进去一探究竟?”

  “大白天的,若真被发现,还不是给你添麻烦。”阮阳笑了笑,“出了什么事?”

  “皇帝立阮钰为太子,也是借着皇后归天的由头,下了举国大兴祭祀的旨,”蒋行舟讽刺一笑,“他若真心爱护皇后,就不会在这个时间说这种事。”

  “钱哪里出?”

  “国库出。皇帝想借祭祀堵住百姓的嘴,若是今明年风调雨顺了,民间那些质疑皇帝的声音自然就会慢慢消失。”

  “他说要加税么?”阮阳皱眉。

  “没有,但羊毛出在羊身上,迟早的事罢了。”

  二人一路步行,皇陵在城南往外,蒋府在城中以北,从皇陵到家的路上途经皇宫,便能看到行色匆匆的羽林卫,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阮阳向那边瞟去一眼,道:“你前脚刚去皇陵,坤宁宫那边就出了事,说是皇后的遗物里少了东西,怀疑是被谁偷了。”

  “少了东西?”

  “玉佩,”阮阳道,“遗物里所有的玉佩都不见了。”

  二人都没有看热闹的闲情,眼下也到了午饭的点,蒋行舟想着今日同阮阳打打牙祭,刚走出没两步,便闻脑后一道雄声:“且慢!”

  二人应声回头,只见罗晗快步上前,看到蒋行舟身着官服,便随意地抱了个礼,而后问道:“大人这枚玉佩,能否交于末将一看?”

  说着,他指向蒋行舟的腰间。

  蒋行舟道:“为何?”

  罗晗说话时中气十足,面对谁都是同一种语气,“大人这玉佩,同皇后娘娘遗物中丢失的几枚有相似之处。”

  蒋行舟礼貌轻笑:“我等刚参加完皇后的,连宫门都没进。”

  “既然如此,只消末将核查清楚,便会将玉佩还给大人了,”罗晗道,“末将有命在身,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末将。”

  蒋行舟没有要给的意思,他竟是伸手要摘,被阮阳在空中挡了下来。

  见状,罗晗神色一变:“既然如此,就休怪末将无礼了——”

  蒋行舟却道:“不过一枚玉佩,你且拿去看便是。”

  他将玉佩摘了下来,丝绦并起来收于掌中,再递到了罗晗的手上。罗晗从襟中掏出来几幅画,一张一张地翻过去,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突然停了,随后猛然抬头,“来人!”

  几个羽林卫瞬间将二人围了起来,只一刹那,蒋行舟便感到身旁阮阳浑身绷起,便捏了捏他的手心,让他稍安勿躁。

  “怎么,蒋某的玉佩和皇后娘娘的一样么?”

  罗晗并不与他言语,直接下令将二人羁押,阮阳则趁乱以快到看不见的速度一指点在罗晗肋下,趁他吃痛,顺势将那几张画抽了出来,只看去一眼,便讥讽道:“你是不识字,还是不识画?”

  听到阮阳的声音,罗晗一愣。

  ——那夜见到罗晗之后,阮阳便让蒋行舟重新给他做了一副新的面具,罗晗这才没有第一眼将阮阳认出来,但尽管阮阳已经刻意换了声线,但这声音中的清冽他还是记得的。

  罗晗再怎么样也是个校尉,这些羽林卫都在罗晗手下当差,听到阮阳出言不逊,一个个都有些窝火,但罗晗却抬起一掌,让他们不要动作。

  阮阳将画交给了蒋行舟,蒋行舟看了看,道:“这两枚玉佩确实相像,但皇后那枚是暗雕,我这枚是浮雕,材质也有所不同,只不过画在纸上,乍一眼看上去难辨甲乙,自然不怪这位——”

  罗晗木着脸,“罗晗。”

  “——这位罗将军了。”

  蒋行舟又把画还给了罗晗,点了点画旁的两排小字,“罗将军看好了,上面写着‘羊脂胎玉’,我这枚是普通白玉。”

  罗晗狐疑地接了过来,再三比对,这才面上一赧,却还是大大方方地抱拳:“是末将疏忽,多有得罪。”

  蒋行舟似笑而非,“无妨。”

  从罗晗手中接过玉佩,蒋行舟无意识地用拇指抚着上面的纹路,只见阮阳一心要走,而那罗晗却一直盯着阮阳,恨不得将他的脸上盯出个洞来,便道:“罗将军还有事么?”

  罗晗犹豫道:“这位是……?”

  “我的仆从,叫元小树,”蒋行舟不动声色地转眸,去问阮阳,“你们认识?”

  阮阳:“不认识。”

  罗晗:“认识。”

  蒋行舟挑了挑眉,表情有些微妙。罗晗便讪讪别开眼,道:“看错了,不认识。”

  蒋行舟未有恼色,抓着阮阳便走,待行出十数步,才靠近了阮阳的耳边,低声道:“你以后不要同罗晗来往了,至少你别再去找他了,也别与他交手。”

  阮阳抬眼,蒋行舟解释:“他认出你来了,暂不知他存着什么样的心思,还是小心为上。”

  阮阳乖顺地点了点头,惹得蒋行舟想去摸一把他的脑袋,还是忍住了。

  “回去同我好好说说这位罗晗,还有他的父亲,罗洪。”

  入夜,蒋行舟靠在榻头看书,等阮阳沐浴完了推门而入,便起身让了个位置,让他躺进去。

  他思绪有些杂乱,京城的变故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一些——皇后被害的背后理由,不知是不是赵太后派来的刺客,以及刺客后腰不明意味的梅花,现在又冒出来了一个不知敌友的罗晗……他觉得他与阮阳好像置身于一张巨大的网下,随时都会被落下的网生擒活捉。

  他看了小半个时辰都没翻过去一页,还是阮阳走了过来,抽走他手中的书,一边擦着濡湿的长发,一边问道:“睡么?”

  蒋行舟道:“睡。”然后又把书拿过来,在书架上放好。

  就在此时,伴随着一声轻响,一枚袖珍的竹镖刺破窗户纸,直直钉在了桌上。上面还带着一个字条,没有落款。

  ——明日子时三刻,城外竹林见。

  蒋行舟不动声色地将字条藏在袖中,恰逢阮阳闻声回头,看到了那枚竹镖,登时便抄起剑,要寻着月色去追。

  蒋行舟将他拦了下来,“兴许是刺客,你此时追出去,恰好中了他们的埋伏。”

  阮阳向来听蒋行舟的,见他这么说,便将剑放了下去,脸色仍是不大好。

  蒋行舟吹熄灯烛,在被子中将那张纸揉成了碎末。

  翌日夜,蒋行舟自然要去赴约,他知道阮阳不会让他一个人去,便提前正色与他说好,这次他不许跟。

  阮阳想起上次他独自去见谢秉怀一事,问:“你要去见谢秉怀?”

  蒋行舟不置可否,只让他先睡,随后独自出了城。

  三月春如少年,竹影剪碎圆月,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嘹亮。

  蒋行舟在竹林中的一个石亭里等了片刻,便听到身后竹叶沙沙作响——有人来了。

  这人身着夜行衣,头戴黑巾,连面部也蒙了黑布,遮住了口鼻,只剩下一张眼露在外面。

  他见到蒋行舟,先是一惊,而后便起了走的心思,但还未及有所动作,便见那蒋行舟缓缓转过身来,面上笑如春山,对着他道:“蒋某业已等候多时了,罗将军。”

  闻言,黑布之上,那一双目中显有惊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