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阮阳一声漆黑武服,坐在羽林军营帐的梁上,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眼神紧紧盯着房中之人。

  这人身量颀长,肌肉虬结,与阮阳这种形状修长好看的肌肉轮廓又有点不同。他站在案前,手中捧书在读,两道刀眉时而皱起时而舒展,似是对书中所写甚有感慨。

  这人便是,阮阳重生这么久了,从未想过来找他见一面,只因他与并不十分相熟,之前还一同习武时便少有两句话,到后面稷王入狱,前世今生加起来,这是十年来阮阳第一次见。

  门外走进来了个小卒,跟说了两句话,称呼他为罗校尉,阮阳这才知已经坐到了羽林军校尉的位子。

  屋内重新剩下一人,阮阳看了一会儿,悄然跃下,稳稳落于身后,而后出手一砍,猝不及防挨了一掌,软倒在地。

  阮阳在屋中转了一圈,又翻了翻正在看的书,没找到什么端倪,却见屋外有个卫士朝这边走来,他将心一狠,正要如法炮制,就在这个时候发出一声闷哼,悠悠转醒。

  阮阳只得再次跃上房梁,隐于暗处。

  这卫士找说了两句便走了,阮阳本不欲久留,却听耳畔一道风声,他信手一抓,掌心躺着一个纸折的飞镖。

  “既然都来了,不叙叙旧再走?”声如洪钟,他并没有发现阮阳藏身的地方,一连扔了四五个飞镖,总能有一个能中的。

  阮阳将那飞镖揉成一团:“叙什么旧,你和我有旧可叙吗?”

  这声音于来说久而未闻,但一听便知是阮阳了。

  “我就知道是你!”

  根据声音传来的方向判断出了阮阳所在的位置,而后旋身踏着顶梁柱飞身而上,在空中便是一拳,被阮阳侧首躲了过去,而攻势不停,阮阳以避代攻,向后一仰,却是瞅准时机,一指点在了的肋下。

  发出一声痛呼,咬牙又是一劈,被阮阳稳稳接下,擒住了手腕:“你当年打不过我,现在还是打不过我。”

  “不打怎么知道?”

  “白费功夫。”阮阳冷嗤,将那手腕一把推了回去。

  二人竟就在房梁上说起了话,捂着肋下,龇牙憋了会痛,见阮阳形容大改,便猜到是一张面具,伸手要揭,却被阮阳一掌拍去,身形晃了晃,险些从梁上掉下去。

  抓着梁木稳住身形,道:“你还敢回来?”

  “我为什么不敢?”

  “全国上下都在追杀你,而你偏偏来到了禁卫最为森严的羽林军营帐,我只要大喊一声,你便有命来,无命归!”

  “在你发出叫声之前,你就死了。”阮阳不动声色从袖中抽出匕首,藏于掌中。

  咬着后槽牙磨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喊人。他相信阮阳这句话并非恐吓,只要阮阳说得出,他就一定敢这么做,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故人也绝不手软。

  “你果然还是你,半分未改,还是那么令人厌恶。”

  “所以你才派人来杀我。”

  “杀你?”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是逃犯,我是校尉,我还不至于用你的血脏了我的手。”

  阮阳眼底寒霜,就这么看着笑,“好笑吗?”

  “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要杀你?我跟你有仇吗?”不笑了。

  “那三个刺客后腰有梅花印记,跟你爹身上那个一般无二。”

  “梅花?”

  阮阳冷笑:“怎么?敢做不敢当了?”

  “我没做,如何当?”愠怒道,“再说了,那梅花——”

  “那梅花如何?”

  “那梅花……”视线一转,竟是趁着这个时机踹向了阮阳藏着匕首的右手,阮阳掌力一松,匕首便应声掉落。

  高喝:“来人——!!”

  阮阳瞳孔骤缩,心道不好,不能再与斡旋,当即便以掌作钩直击的咽喉,待去躲,才翻身一落,随后顺着窗户逃之夭夭。

  帐中,士卒提着刀姗姗来迟,只见捂着脖子猛咳,纷纷问道:“出了什么事?”

  咳得满脸通红,摆摆手:“我被呛着了,想让你们倒点水来……咳咳!”

  “啊?”

  “倒水!咳咳!”眉眼一瞪,“没听见?!”

  “是!”

  说的对,他和阮阳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是他真想杀了阮阳邀功,也不会选择秘密动手。

  更何况,事情发生在蒋宅,更感觉是冲着蒋行舟去的。

  蒋行舟在京城已经得罪了不少人,赵太后,弘帝,姚昌寿,兴许还有别人。阮阳知道,蒋行舟都是为了他才会将自己置身险境,所以他才如此想尽快找出幕后之人。

  但急也急不来,阮阳索性就在蒋行舟的卧房住下了,夜夜保护他的安全。

  蒋行舟几乎没再睡过一个好觉。

  阮阳浅眠,自然也听得到他翻来覆去的声音,索性也不睡了,“为什么从那夜之后,刺客都再也没有来过了?”

  “确实蹊跷,”蒋行舟坐了起来,“如是一来,那场刺杀便不像动真格的,反倒像是……试探。”

  阮阳不解:“试探?”

  蒋行舟点点头,阮阳也靠着墙坐了起来,蒋行舟便顺手拿了件衣衫让他披着。然而,蒋行舟心中已经有了更不好的猜想,“也有可能是逼你出手。”

  “我杀的人多了去了,逼我出手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就是那种,不知道你几斤几两,所以先派两三个人试试水的感觉。”

  阮阳的眉头皱了起来:“所以还是冲我来的?指示刺客的那个人知道我在你这,所以试探我?”

  蒋行舟看着他的眉间,道:“你也不用太担心。”

  “我不担心我,我担心你。”阮阳叹了口气,“你觉都睡不好了。”

  蒋行舟欲言又止,心道:睡不好觉是因为你,不是因为刺客。

  他垂眸看去,阮阳的手腕正随意地搭在他的大腿上,蒋行舟小心地去避,又生怕阮阳察觉出了什么。

  这样怎么可能睡着?

  阮阳畏冷,之前在西南郡倒没发现,京城偏北,虽是将入二月,但倒起春寒来,夜里还是冷的,所以阮阳时常睡着了便朝蒋行舟这边靠,蒋行舟躲,他便无意识地追,非要肌肤相贴才肯罢休。而蒋行舟退无可退,再退便要掉到床下去了,只得由着他去。

  “阮阳,你若是冷,我让小厮再添一床被子来。”

  “不必,我不冷。”

  话是这么说,到了后半夜,阮阳依旧迷迷糊糊地滚进了蒋行舟的怀中,蒋行舟好容易才睡着,便索性将阮阳一把揽过,抱着他睡。

  次日,蒋行舟起了大早。院子里的药材这几天被搬得差不多了,还是之前的方法,只施不卖,按人头限量。

  莲蓬他们又送了几车药来,先紧着城外的疫区,之后才是城中百姓和皇宫,而这些药都是免费的,善名也都落在了蒋行舟的头上。

  虽说有了药也不能完全控制住时疫,但新送去疫区的人确实越来越少,到后面,一天下来连一人都没有了。其他几个郡也都陆续收到了西南郡送去的药材,情况陆续见好,但病故者数量依旧惨烈。

  ——老天爷降下这一场天灾,朝廷无为,好像只有老天爷收拾得了这场残局。

  蒋行舟时常带着阮阳出城,韩太医就在城外疫区,他们常去给韩太医送些吃喝,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朝廷下旨,因病而故的人死后均需火葬,到了二月下旬,城外一烧便是一天。

  漫天灰烟下,蒋行舟不由攒紧了阮阳的手。虽说阮阳已经恢复视力,不用蒋行舟再牵着他走了,但这个习惯却保留了下来,阮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甚至也有点喜欢和蒋行舟牵手。

  尸体是被金吾卫抬出来的,金吾卫人手不足,甚至还动用到了羽林军的一支小队,打头的那个人就是。

  “那人就是?”虽是第一次见面,阮阳同蒋行舟先前的形容却很是贴切,说是身形魁梧,两道浓眉比眼睛还宽,蒋行舟一看就认出来了。

  “嗯,”阮阳道,“罗将军的儿子,现在是羽林军校尉了。”

  “你羡慕他?”蒋行舟道,“别羡慕,如果你父王没有那一遭事,你年过舞象,就凭你的身手,莫说是校尉,只怕郎将、副将都当得,更别说在朝中随便混个一官半职了。”

  阮阳却道:“我不羡慕他,也不想当郎将。”

  蒋行舟说:“那便当将军吧。”

  “我也不当将军。”

  “那你要当什么?”

  阮阳踮起脚,用手挡着,在蒋行舟耳边以极低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听罢,蒋行舟稍怔,随后微微一笑,正色问他:“你想好了?”

  “还没想好,”阮阳站直回去,“但经历过匪患、水灾、时疫之后,我总觉得人们不该这么活着。其实我上辈子走到最后都是靠着一股气,若真说我有什么拯救苍生的凌云壮志,那倒也没有。”

  蒋行舟手心出了点汗,“那这辈子呢?怎么就有了?”

  “嗯,或许从你不让我杀涵音子开始,就慢慢有了。当时我只知道有的人该杀有的人不该杀,但该杀的人,又要如何去杀,这些是你教给我的。”

  蒋行舟无声一笑,不远处,火光再起,他便转过身去,牵着阮阳上马,待阮阳坐定,才一夹马腹——这匹马是送药的万昭人最后一次来时带给他的关外名驹,通体雪白,名唤踏月寻霜。

  时至三月,这场浩浩荡荡席卷天下的时疫才终于落下帷幕。

  然而,谢皇后缠绵病榻已久,沉疴难起,最终还是在三月初六这日清晨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