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进一只手托着他的脚心, 另一只手在手臂上搓了搓,把掌心搓热,这才贴上沈书黎的脚踝。

  他眼神认真, 试探性地揉动两下:“疼吗?”

  男人硬朗的侧脸,在光线的朦胧下, 因为专注显得异常柔软, 甚至有种错觉的爱意和怜惜。

  沈书黎连眼都舍不得眨, 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脸微微发红。

  他的心跳得好快,像是密密麻麻的鼓点敲落, 让他承接不住。

  原来这个人,也会露出这么温柔似水的表情。

  这一刻, 沈书黎尤其想知道,被周进全心全意地爱着,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光是想想, 心脏就酥了一半。应该会很安心, 很幸福吧。

  周进没听到回答, 又抬头看他:“怎么了?疼吗。”

  沈书黎只是缓缓摇头:“落地的时候,会有点疼, 可能是扭到筋了,估计明天就好了。”

  周进却没放手:“还有哪儿疼吗。”

  沈书黎轻声:“膝盖。”

  于是周进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裤腿又往上卷了卷, 一边卷一边皱眉:“怎么不穿秋裤,难怪你的手总是冰凉, 身子都不暖和, 手怎么能暖和。”

  明明是训斥的话,沈书黎却觉得心里软乎乎的, 还带点甜味,像棉花糖一样:“穿得太厚,不舒服。”

  本来就瘸了条腿,走路不方便,再穿两条裤子,只会觉得厚重,走路更费劲儿,反正他又基本都待在室内,出门的时候少,冻不着,所以干脆就不穿秋裤。

  周进无奈叹了声,抬头看他:“那我给你买棉裤,这个总要穿了吧。”

  亲眼盯着沈书黎点了头,周进才满意,继续手下的动作。

  裤腿被撩上去后,才发现,膝盖处白皙的皮肤被擦破了,红了一片,还稍微渗出了一点血珠子。

  周进起身拿了消毒的酒精,还有创口贴,简单帮他处理。

  他用棉签蘸着酒精往伤口上涂,温柔道:“疼的话就说。”

  下一秒,棉签落在伤口上,沈书黎疼得腿条件反射性抽搐了下。

  周进放慢了动作,轻轻地涂,但每涂一下,沈书黎就会抖一下。

  他忍不住笑了,抬头却看见,沈书黎眼眶发红,微咬着嘴唇,倔强地强忍着,白皙的手都因为用力握成拳头,关节有些发红。

  周进不觉凝住了视线,怔了会儿。

  这个人总是这样,一声不吭,看似脆弱,却又异常坚韧。

  别人以为沈书黎是迎风就散的蒲公英,实际上他却如同檐下石缝里破壁而出的小草。

  周进把手搭在沈书黎的手上,轻柔地掰开了他的拳头,然后牵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肩上:“疼的话就抓紧我。”

  沈书黎真觉得这点伤没什么,他只是被人打断腿后,有了很重的心理阴影,以至于痛觉神经变得敏感,一点小伤,就会让他回忆起当初残酷的一瞬间,那种可怕的剧痛。

  也能忍,他一直都是这么忍过来的,从没叫过一声疼。

  但此刻在周进面前,对这么一点擦伤,他却变得难以忍受。

  沈书黎别开头,垂下眼,说了违心的话:“好疼。”

  周进动作顿了一瞬。

  他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沈书黎只会说,不要,不疼,不麻烦了。

  现在却会说好疼,摔倒了,来接我。

  周进不觉浅笑起来,这个人真的有在慢慢变好,他有一种成就感,好像自己修复了什么珍贵又稀有的艺术品那种成就感。

  他低下头,凑近沈书黎的膝盖,轻轻朝伤口吹着气:“还疼吗。”

  沈书黎瞬间变得僵硬,腿上传来绵密不绝的痒意,从骨髓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都酥麻了。

  不仅心头发痒,耳根子也好痒,脖子也痒,喉咙也痒,痒得他难以忍受,脸上缓缓泛红,下意识蜷缩起脚:“……别,别吹了,不疼了。”

  周进怕他冷,快速在伤口上贴好创口贴,将裤腿放了下来:“你坐会儿吧,我去看看如风。”

  沈书黎:“好。”

  等周进都走了好久了,沈书黎一颗被搅动得混乱的心,都仍然没平静下来。

  他在回味。

  回味周进看他的那个眼神,回味周进说的心疼他,回味周进的每个动作。

  每回味一次,就好像吃了一颗糖,反复地回味,最后把自己甜到不能自已。

  但等甜到极致,沈书黎突然又冷了下来。

  他像每个恋爱中的人一样,开始怀疑。

  怀疑周进刚才的那个眼神,是他的错觉。

  或许,那只是个同情的眼神呢?

  因为气氛太好,光线太好,而他又受了伤,正是心理脆弱的时候,所以误解了?

  越是想,沈书黎越觉得这个解释才合理。

  原本炙热的心脏,又飞快地变凉。

  —

  沈妈妈最近总提心吊胆的,思虑过重,晚上也睡不好。

  自从那天跟沈书黎坦白了欠款的事儿后,她一颗心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很怕儿子怪她,但又不敢去问。

  这段时间沈书黎也忙,母子俩凑在一块儿的时间,就越发少。

  傍晚她进厨房准备做饭,却发现沈书黎正在站在灶台边,拿着一个苹果支在水龙头下,心不在焉地洗着。

  苹果早就被水冲干净了,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好像在出神。

  沈妈妈犹豫片刻,无奈地叹了声,拍拍他肩膀:“儿子,想什么呢。”

  沈书黎木然的眸子终于聚焦,关了水龙头:“没。”

  又想起什么:“妈,我的被子什么时候可以取回来。”

  跟周进盖同一床被子,他总是神经紧张,浑身紧绷着睡不好,而且早上起来,两个男人难免有些尴尬的场景。

  以前一人一床被子还好,好歹能遮一下,现在两人同一床被子,周进每天起床还都要叠被子,弄得他也要跟着起床,根本没得遮。

  有时沈书黎窘迫得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这是一种甜蜜的折磨。

  沈妈妈却弯起眼笑了:“哦,被子啊,我跟翻新棉花的老板说,我要出远门,一个月后才会回来,所以被子暂时寄存在他那儿。”

  沈书黎:“……”

  沈妈妈转身拿出蒜开始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那天她想找吹风机,没找到,以为在沈书黎和周进的卧室里,于是她少有地进了两人的房间。

  结果就看到了床上的两床被子。

  当时沈妈妈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都结婚了,怎么还闹这一出。

  在老一辈的观念里,分被子等于分床,分床等于感情不和。

  所以沈妈妈当天就把沈书黎的被子拿走了,借口翻新棉花,背到了镇上去。

  藏起来,看他俩能咋办,这大冬天的,总不能不盖被子吧。

  沈书黎有些头疼,看来只能另外想办法了。

  正要出去,沈妈妈突然喊住他:“儿子……”

  沈书黎回头:“嗯?”

  沈妈妈欲言又止,垂下脑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半晌才轻声说:“那两百万的事,妈妈对不住你,你怪妈妈吗……”

  沈书黎安静了半晌,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妈,人总会犯错的,很多时候,不是知道了那是错误,就能避开的,因为人是欲望和矛盾的集合体。”

  “我们是一家人。我怪你很正常,我也忍不住不去怪你。但我会无数次原谅你,就像你小时候无数次包容我的错误一样,我仍然爱您。”

  沈妈妈眼眶缓缓红了,她抬手抹了把泪,笑起来:“好好,你是妈妈最宝贝的儿子,妈妈也爱你。”

  沈书黎浅笑,给了沈妈妈一个拥抱。

  在出厨房前,沈妈妈又拉住他,苦口婆心:“儿子,小周真是个好孩子,你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他拿下吧。”

  “婚都结了,主动不丢脸,也不丢人,谁先主动,谁先享受婚姻和爱情。”

  沈书黎眼神微变,轻轻嗯了声。

  —

  洗漱完后,沈书黎也不着急上床,把茶几搬到窗户旁边,布置了下,突做了个零食拼盘,还开了瓶果酒。

  周进用毛巾擦着头,从浴室里出来,看见他这么有兴致,也过去坐在:“少爷,您这是?”

  沈书黎给两人都倒了一杯酒:“喝点,聊聊?”

  周进勾唇,接过杯子:“好。你想聊什么。”

  沈书黎指尖轻敲着杯口:“聊聊过去吧,你高中就是认识我,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聊天时次要的,他的目的在于,创造一个良好的氛围,看看周进会不会再对他流露出那种神情。

  沈书黎已经不想纠结,今天到底是他看错了,误把周进同情的眼神,看成了别的什么,还是他想多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越是一个人空想,越是会把事情想得更糟糕。

  所以他决定,创造同样的条件,再确认一遍。

  周进抿了口酒,看着窗外回想。

  脑子里浮现出两段记忆。

  第一段记忆,是在一个足球场。但那是原主第一次见沈书黎,周进只是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和感情。

  严格来说,他真正第一次见到沈书黎,是在高中。

  想起那时,周进忍不住浅笑,手肘搁在茶几上,撑着脑袋回忆:“第一次啊,大概是高一吧,你翻墙出去上网,被我抓了个现行。”

  沈书黎抿唇:“有吗?我好像只有过一次翻墙去网吧的经历,不可能吧。”

  他高中有点叛逆,主要是那时沈父管他管得很严,少年浑身都是刺儿,父母越是告诉他要好好学学,好好成才,他就越是想反叛着来,干点离经叛道的。

  比如自己做生意赚钱。

  又比如逃课翻墙去网吧上网,但这个行为,其实沈书黎不怎么赞同,主要是发小和周围的男生,都爱这么做,他就想尝试下,到底是什么感觉。

  周进眯起眼,看着他笑:“有。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个夏天,你穿着校服就敢翻墙。”

  “当时我还在想,这是哪个傻逼,逃课都不把校服换了,出去不得特显眼,被老师一抓一个准儿。”

  沈书黎也笑,打了他的手臂一下:“注意你的用词,不要人身攻击。”

  “我有点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个事儿,当时你是不是在二楼的走廊上?”

  那个走廊特别偏僻,因为那边的教室没有班级上课,用来堆放杂物,所以平时学生都不往那边去。

  周进挑眉:“对。你一回头,就跟我对上眼了,还冲我做了个嘘的手势。”

  如今他仍然记得少年沈书黎的模样,那样恣意,骄傲,意气风发,好像天底下没有他怕的事儿。

  明明都敢逃课翻墙,回头看到他,却骤然有了好学生的觉悟,耳根子羞耻得红成了一片,蹲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但很快回神,扭头朝他嘘了声,嘴角还勾着笑意。

  于是周进就那样看着,少年从墙头一跃而下,那片洁白的衣角,在无边的清风里坠落,他像只翩跹的蝴蝶,骤然点亮了那整个夏季。

  周进脸上的笑,异常柔和。

  沈书黎看在眼里,忽然情绪复杂,他有点嫉妒当年的自己了。

  嫉妒少年的沈书黎,能那样轻而易举地,在周进心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只是一个偶然的邂逅,平淡无奇,却让周进记了这么多年。

  现在的他,却要很用力,才能叩开周进的心门,稍稍窥探得里面的一点风景。

  见周进还陷在回忆里,沈书黎平静地垂下眼,手突然一歪,杯子被碰倒,果酒顺着桌子,流到了他腿上。

  哐当一声,周进瞬间回神,看了一眼,他立马起身找来毛巾,蹲下身仔细地帮沈书黎擦腿。

  他动作每一下都很轻柔,微拧着眉:“伤口没被淋到吧?”

  沈书黎浅笑:“没有。”

  周进擦着擦着,却愣住了。

  因为他突然发现,沈书黎的大腿上,还有几道残忍的伤疤,像是蜈蚣一样蜿蜒曲折,丑陋地嵌在白皙如玉的肌肤里,狰狞得刺眼。

  周进的心被重重捶了下,眼神变得不忍。

  他抬手轻抚上那些疤痕,嗓音轻颤:“这又是怎么弄的?”

  白天处理伤口,只把裤腿撩到了膝盖,现在沈书黎在空调屋里,穿着短裤,周进才注意到,原来那只腿,曾经经受过那么多磨难。

  沈书黎垂眼看着他,爱极了他此刻怜惜自己的模样,手扶着周进的头:“有一次,还不上钱,债主以为我在骗他,就把我吊在一栋废弃的楼上,恐吓威胁我。”

  “结果绳子断了,虽然楼层很低,摔不死人,但我掉下来后,腿扎进了钢筋里面……”

  这些过去,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因为沈书黎不信任别人,不想把自己的伤口暴露出来,让人观摩。

  但周进是不同的,周进让他觉得安全,即便他暴露出残破不堪的自己,他相信周进也只会是将他的伤口温柔包裹,小心存放。

  周进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下,骤疼,疼得他那一瞬差点窒息。

  他知道沈书黎过去的日子很苦,但对那种苦,只是一个抽象的印象。书里没详细写,他只大概知道沈书黎别追过债。

  现在沈书黎的苦难,直观地展现在他眼前,他才明白沈书黎都承受过怎样的地狱。

  沈书黎看着面前的男人,垂着头,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伤疤,像是要将他残破的人生,过去的苦难,一并抹去。

  他把周进微红的眼眶,颤抖的指尖,还有紊乱的心跳,全都仔仔细细地刻在自己的灵魂里。

  他想要记下此刻,周进每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

  来爱他吧。

  哪怕不太多,哪怕只有一点。

  他已经不是曾经高傲的天之骄子了,如今的他,并不贪心,只需要一点点爱,很容易满足。

  但沈书黎却看见,周进缓缓低下了头,虔诚地,在他丑陋的伤疤上,印下了一个吻。

  一瞬间,沈书黎的心率变得狂暴,有什么在逐渐失控。

  除了对周进无法克制的爱意外,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茫茫然的,好似一场终年大雪,刹那间芳华绽放,山花烂漫,春意覆盖了寒冬,他被从囚笼里解救了出来。

  大脑昏沉中,他看见周进抬起了头,那双野性又犀利的眸子,此刻溢满了柔情,克制不住地闪动着异样的情绪。

  于是沈书黎心底有个声音响起:抓住了。

  他抓住了自己沉沦的一瞬间,还有周进心动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