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黄金为君门>第84章 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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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望日,雨水稍停,秋风汩起。

  承明殿终于开宴。四夷的乐舞欢腾喧闹,二十七枝琉璃灯盏将胡姬款摆的手臂也似映作了二十七条,柔软暗昧地拂过雕龙画凤的梁柱,也拂过公卿大臣们严肃得苦兮兮的脸庞。他们情知这场宴会并不简单,各自都在怀里揣好了奏疏,默诵好说辞,眼风虽偶尔瞟向胡姬的腰肢,案上的美酒却不敢稍动。

  一片诡异的热闹与沉默之中,唯有一人,身躯肥壮地挤在一张独案之前,一手拿着羊腿,一手抓着羊肉,正吃得满面油光,肚腹鼓起,好似被所有人盯着吃饭也并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听说他给自己起了个汉名,叫蒙鸷。”尚书台的班列中,钟世琛早已坐不住地歪了身子,掏了掏耳朵,倾身去同前边的齐王交头接耳。

  齐王那小巧的耳朵好像还在发冠阴影下动了动,“这是什么意思?”

  “匈奴人,佩服蒙恬。”钟世琛笑道。

  齐王默了默,道:“蒙恬忠而横死,有什么好佩服。”

  钟世琛“啧”了一声,“你好没意思。”

  怀桢却如未闻,目光扫向对面三公座次,“柳晏、方桓,他们都没来。”

  钟世琛道:“他们官在微末,近日又忙碌,大约不想来。”

  怀桢蓦地一笑。

  他的笑就和他的沉默一样难以捉摸。

  “他们忙着内外交关,也不敢在匈奴人面前露馅吧。”怀桢声音愈低,嘴唇几乎贴上钟世琛的侧脸,“你说钟弥会不会信他们?”

  大喇喇说出这样的话题,饶是钟世琛,也感全身一震,似乎周围有无数双耳朵都凑了过来。他不由得又抬眼瞥了一下不远处的皇帝,才道:“钟弥只会看到好处。”

  皇帝的目光似乎也平静地扫来。

  怀桢坐正回去,“他们可是你的朋友。”

  钟世琛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他们也是你的朋友啊,殿下。”

  怀桢笑得眉眼俱弯起,掩饰住眼底的一片尖锐砂砾。是啊,是“朋友”。所以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自己给他们送去了造反的资本,自己是多么贴心、多么慷慨。怀桢拈着酒杯在指尖转了转,清澈的酒液映得他瞳孔耀着金色,抬眸,眼风便轻飘飘地如一条含情的柳枝掠过了皇帝的脸。

  “陛下。”那匈奴质子一抹油嘴,忽而端起酒碗,在食案边缘敲了敲,“不知我有没有荣幸,敬陛下一碗酒?”

  四下寂静。

  乐舞也适时地停下来,连身份低微的乐府诸工都知道,眼下才终于到了这场宴会的正戏。所有人都盯着,但蒙鸷并不露怯,双眼还眯起来,毫不避忌地抬头望向上首的皇帝。

  这新皇帝,他也曾在元会上远远地望过。一张脸生得很是风流,棱角利落,长眉丰唇,双眸自上而下地睇落,总似含有几分笑谑的傲慢。而此时此刻,新皇帝也正用这样的神情,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但蒙鸷并不怕他。自己可是从前朝混下来的,这年轻人再如何故作深沉,难道还能深沉过他老子?只管吃到打嗝,拍了拍肚皮,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终于,皇帝拿起了面前的酒盏:“好。”那双柔软的嘴唇轻启,“请君尽饮此杯。”

  蒙鸷一挑眉,抬碗便喝,酒水淋漓从下巴落下。“砰”地放下碗时,只见皇帝也正好放下酒盏,面色平静如常,甚至还多了一分冷意。

  “两国交好,世代为亲,从今往后,都有赖质子了。”皇帝曼声道,挥手便令宫人再给蒙鸷添酒。

  其实两国交兵,质子必死,蒙鸷心知肚明。但他总要博上一博,眼前这汉人君臣,显见都懦弱得紧,是不愿意与匈奴大动干戈的。于是哈哈一笑,一手推开那斟酒的宫人,道:“好!有陛下此话,蒙鸷必赴汤蹈火。”端着酒碗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的肥肉便像在往下流动,身后的大臣都被罩在这山洪一般光怪陆离的阴影里。他往前走到皇帝身前的丹墀之下,又突然一转身,朝向下首的少女:“这一碗敬长公主,为两国百姓,舍身忘家!”

  鸣玉嘴唇发白,眼色仓皇地掠过去。这场筵席,她始终不言不动,也几乎无人注意,此时此刻,却不得不与所有人的目光相交接。蒙鸷此人看似颟顸,其实擅长在言语中下套,好像她若喝了这一杯,就是答应了要出塞和亲。

  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觉悟,谁料此时此刻,她竟恐惧得不敢去接这一杯酒。

  “长公主不善饮酒,质子何必强人所难。”竟是皇帝先开口了,“朕来与质子先饮三杯,何如?”

  “陛下有所不知,匈奴民风彪悍,人人好饮。”蒙鸷拿起象牙筷子,敲了敲酒碗边沿,当当当地刺人耳孔;又咧嘴笑看鸣玉,“若是长公主不善饮酒,只怕去了还要多受委屈。”

  殿上群臣皆倒抽一口凉气。

  皇帝的双眼微微眯起,这是即将动怒的前兆,就连拿着酒盏的右手也在微微地发颤,盏中酒水摇晃着天顶上的火光。登基以来,他还从未受过如此的侮辱,好像是匈奴那踏破云中二百里地的铁骑直接践踏到了他的脸上——

  然而先于他发怒的,竟然是公主身后的一名家臣。

  “魏公子!”鸣玉蓦地惊呼,但见那人突然一跃而起,冲入席中,便将蒙鸷一脚踢倒!

  群臣骇然之下,尽皆躲闪,但见丹墀下空出一丈方圆地面,竟是那看似瘦弱的年轻人整个压在蒙鸷身上,按住对方衣领,“哐哐哐”地朝那张胖脸猛挥拳头,不过片刻,已打得蒙鸷满脸是血!众臣虽觉此人太过冲动,但又不得不在心底叫好,仿佛这一拳拳都是挥给所有匈奴人瞧的。那蒙鸷本来壮健,几度翻身险要将那人掀下去,却无奈刚才吃多,被那人往肚腹上一按,便觉头晕,脑袋被打得一偏,竟尔呕吐起来。

  怀枳见此情形,重重皱眉,正要起身阻止,一只手忽然按住了他的酒盏。掌心软软地向下贴着他腕上青筋,泛出温柔的凉意。

  怀桢侧过脸,若有情若无情地瞟了下他,又扬声道:“来人!拉开他们!”

  然而侍卫们的确是出现了,却都不敢上前,他们战战兢兢地围拢在那两人旁边,眼看着蒙鸷呕吐出的秽物渐渐竟变成了黑水……

  “不好!”是一道苍老的声音斜劈进来,“质子身上带了胡人的邪神,要扰乱朝廷!”

  怀桢霍地站起,“什么邪神?”当机立断,“保护陛下,保护长公主!”

  众臣皆是色变,那痛殴蒙鸷的人也终于站起,抬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眼瞳里灼灼地燃烧起来,亮过黑夜里的一切灯烛。

  他的五指竟戴了钢刺,而膝盖上绑了铜甲。

  是有备而来。

  但见那蒙鸷仍瘫倒在地,满面血污,口唇大张,肮脏的脸畔尽是自己吐出的黑水。云翁扒开众人欲查视,却见那黑水漫流,仿佛化作一条黑蛇,有了自己意欲奔袭的方向……

  “公主!”云翁嘶喊,“他要害公主!”

  那黑蛇骤然扬头,要往鸣玉长公主的食案上冲去——

  魏之纶“唰”地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掷,便刺入蒙鸷的心窝!

  这一掷力道之强,贯穿质子肥硕的身躯,黑血喷溅,剑柄兀自抖动不已。蒙鸷目眦欲裂,眼神中是不明不白的痛苦——为什么?凭什么?他竟什么都未来得及领悟,就已经仰面倒下。

  四面八方的声响好似都停了一瞬,就如那黑蛇警惕地仰首。但在蒙鸷断气的刹那,那黑蛇却也骤然委顿。

  仿佛是淫雨流入地底,又仿佛是草木攀住断壁,不绝的沙沙声中,那黑蛇终于化作寸寸黑烟散去。

  蒙鸷肥胖的身躯抽搐两下,便再不动弹。而身上也终于涌流出鲜红的血,冲走了那些令人胆寒的黑水,好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