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何等的成算,自然知道府里老太太、太太对宝玉婚事人选的不一致。相比老太太青睐的林姑娘,袭人当然更希望宝姑娘成为主母。

  在她看来宝钗为人大方、不爱计较、脾性温和,一看就是个能容人的。且宝钗还能劝诫宝玉读正经书,与她对宝玉的期望一致,袭人相信若是宝钗成为主母她们肯定会相处得很好。

  所以袭人时不时的将宝姑娘挂在嘴上夸赞,薛家又有这个心,想必二宝之事不久后就能达成所愿,她也是见缝插针的对宝钗释放善意。

  宝钗留神观察亦觉袭人是个深有识见的丫头,十分赏识她,两人倒有些不可言说的默契。

  如此袭人每逢宝玉休假便想方设法的绊住他,宝玉久不见林妹妹,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这日干脆跑到贾母面前撒娇:“老祖宗,林妹妹好久没来家里了,您不想她么?咱们打发人去接她来住几天罢?”

  这话说到贾母心坎里了,自从黛玉家去后就不常过来,即便来探望也只坐一会儿就走了,此前她遣人去接反倒被林家夫妻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挡回来,到底没意思。

  黛玉也是她放在心上疼爱的小辈,如何不想念?

  可恨林家不放人,她这个外祖母还会害黛玉不成?

  贾母也知道林家人为何有这样的态度,她摩挲着乖孙的背脊,心想宝玉这么好,对黛玉也好,什么都好,偏林家和王夫人觉得不好。

  宝玉扭骨糖似的在她怀里痴缠,一定要她去接黛玉过来小住。

  贾母淡淡道:“你妹妹在家有嫂子管着呢,接过来也住不久。”

  是哦,林表嫂看妹妹看得可紧了,每次他去林家找黛玉时林表嫂总要陪在旁边,想说点悄悄话都不成。宝玉为了找正当理由接黛玉过来住脑子转得飞快,猛然想起一个好主意:“再过两天就是太太生日,咱们接林妹妹过来热闹热闹,为舅母祝寿,林家表嫂不会拒绝的!”

  贾母心下一喜,还真是这个理儿。为长辈祝寿是正事,谅林家哥儿也阻拦不得。

  “好好好,我这就打发人接去。”贾母乐呵呵的说,“这次让你妹妹多住几天。”

  宝玉遂了心愿高兴得不行,在屋里转来转去,心想林妹妹既来了就差云妹妹一个也不好,又指指点点说要去接湘云。

  贾母本就爱热闹,如何不依?当即分头遣人去林家和史家接两个姑娘过来住。

  林家。

  贾府过来的婆子恭敬的对贺秋说:“过两日就是咱们府上太太的生辰,老太太说为太太做生,亲戚家的姐妹都来,请林姑娘也过去玩两天呢。”

  她心里也在打鼓,贾母派来的人就没成功将林姑娘接走过,都说林家的人难说动,不知这次如何?

  王夫人要做生辰,黛玉此前在贾府也多得她照看,贺秋怎么好拦着黛玉不放?少不得笑着答应了,又说生辰那日她也过府吃酒。

  随后为黛玉收拾东西,亲自将她送到贾母跟前。

  湘云还没来,贾母见着黛玉只觉她愈发出脱了,爱得不行。口里心肝儿肉的将她揽在怀中不放,半真半假埋怨:“你嫂子也是,三请四催都不放你出门,咱们家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我老婆子想见见外孙女儿还有错了?”

  哥嫂对她十二分尽心,黛玉是一点不能容忍别人误解嫂子的,哪怕是祖母也不行。她抿嘴笑着解释:“父亲此前身体一直不好,我放心不下才没过来呢。待父亲身体好了我常来看您,到时候您可别嫌烦。”

  贾母乐呵呵的说:“我的玉儿这样乖巧,便是一直在跟前都看不过来呢,哪里会烦。”

  说罢又拉着黛玉问她与林如海的身体。见黛玉面色红润,不似以往那样玻璃儿人似的孱弱,又听她说现在白天胃口好晚上睡得香,也不常吃药了,不禁大喜过望:看样子黛玉的身体业已养好,老二媳妇最介意的一宗都补上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不住对贺秋道谢:“玉儿养得这般康健,可见你们两口子费心了。”

  贺秋笑道:“黛玉是我们的亲妹子,此事本就应当应分,老太太客气什么?”

  “再是亲的,上心不上心我还是看得出来的,你们两口子对黛玉好我老婆子就放心了。”贾母也疼黛玉,见她在林家过得好,心里那点被林隽两口子阻拦她接黛玉的不快也没有了。

  她这话是无心之言,听在王夫人耳中却有些刺耳起来。

  邢夫人一直注意着王夫人的动静,见她一尊菩萨似的坐在那儿面色冷淡,眼珠一转插嘴道:“就是说呢,林姐儿在咱们家那两年瘦的一把风都能吹倒,一回林家就好了。要不说金窝银窝还是自家的窝好?林姐儿别怪大舅母对你不上心,实在是大舅母也有心无力。”

  她话音刚落,原本其乐融融一屋子人瞬间冷场。贾母垮下脸,老大家的是愈发没成算了,亲戚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什么叫“瘦的风吹就倒”、“有心无力”?这不在阴阳怪气的暗示王夫人揽权却对亲戚不上心么?

  王熙凤恨不得上去捂住她的嘴,不会说话就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偏要弄得大家都尴尬是什么意思?

  屋里还有薛姨妈母女、贺秋在呢,当着外人也不知收敛,生怕别人不知道荣府两房不和。

  贺秋都替凤姐儿和迎春感到尴尬,她们俩天生就带着大房的烙印,邢夫人胡说八道,探春就往凤姐儿这边瞧。

  她看了看黛玉,黛玉笑着说:“两位舅母的心我如何不知,只怪我那时年纪小脾胃弱,府里精心调养偏还不受用。刚回家不也这样?还是哥哥从前在农家住过,说学他们养得粗放些指不定更能调动五脏六腑积极作为呢,从此便时不时的叫我吃些‘粗粮’,嫂嫂又带着我练拳增补元气,慢慢的就养起来了。”

  她现在亲人在侧,很不在意贾府当初对她是否上心。本就是亲戚,哪能要求别人如父母兄姊般精心照料自己?

  宝钗看了眼黛玉,她这话说得讨巧,当初在贾府不好那是虚不受补,回林家元气补起来了就好了,一个精细一个粗放,终究是养育方式的不同,无关什么尽心不尽心。

  果然王夫人听完这话脸上表情好多了,她们待客自然是精心的。贾母也揽着黛玉心下熨帖:玉儿长大了。

  老大家的拿话戳老二家的,岂不知黛玉当初名义上是养在自己膝下的,说老二家的不好,她这个祖母就好了?

  黛玉打趣道:“哥哥嫂嫂常说多动动就好了,祖母,您看我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您也该时不时的到院子里走几步才好。”

  贾母赞同:“到底林家哥儿见识多,是有这个理儿在,你看庄户人家七八十还能下地干活儿,反倒是咱们锦绣堆里的三病两痛不断。”

  此时宝玉下了学,得知林妹妹来了着急忙慌的赶到贾母屋里。贾母顺嘴说道:“便是宝玉也是如此,我舍不得他苦了身子,他老子娘也不说督促他练练。”

  宝玉不好意思的坐到贾母身边,贺秋将黛玉唤到自己旁边坐。

  王夫人含笑点头:“林姐儿都说好,我看着也好,往后宝玉也该适当动动的,就怕他懒呢。”

  凤姐儿起哄:“凡事到老太太口中总有理了,老太太,您肚里一堆道理,怎么也不常见您拿出来用用?可见您也躲懒呢,也不怪我们懒得动弹,一个个细皮嫩肉的不抗造,想必是您没起好头的缘故。”

  她一副埋怨贾母没做好榜样的样子,逗得贾母指着她笑:“促狭鬼,偏赖在我头上了!既你这样说,赶明儿我就一大早打发人过来喊你起床锻炼身体,看你受用不受用。”

  凤姐儿嘻嘻哈哈的讨饶:“我好不容易把锅甩到您背上,怎么也不肯替我背一背?偏要揭我的老底。”

  一屋子人顿时笑得前仰后合。贾母乐得不行:“可见大家都懒,即便是知晓那许多好处也不勤快照做。”

  黛玉抿嘴笑:“想必这就是人说‘听过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生活’的缘故了。”

  她这话又逗笑一屋子人,纷纷觉得言之有理。

  宝钗失笑:“颦儿现在愈发能说会道了。”

  贺秋闻言诧异看向她:“平儿?薛姑娘怎么知道我家黛玉取字了?”这薛家姑娘消息倒灵通。

  王熙凤知道此‘平’非彼‘颦’,看了眼宝玉。

  迎春和惜春看向宝钗,黛玉刚来时宝玉浑着为其取了个‘颦颦’的字,她们都没当真,也就宝钗喜欢叫这个字。现在倒叫人家嫂子听着了,本不是什么好字,也不知林嫂子会不会生气。

  薛宝钗自悔失言,不想把宝玉取着玩的字叫出来,正想描补两句,宝玉就好奇的问:“妹妹取字了?取的什么字?”

  贺秋忍着将其搓出去的冲动,她与林隽都不是那么在意男女大防的人,只是别人不介意是一回事,自己也要注意分寸好吧?偏一屋子人都当宝玉是小孩子,他也没自觉。贺秋淡淡道:“伯父为玉儿取字‘平佑’呢,薛姑娘是从迎春妹妹那里听来的罢?”

  宝钗脸蛋微红,默默点头。

  “平佑,”庇佑平安,宝玉默念两声,轻易便能从中看出林如海对黛玉的拳拳父爱,他又想到自己当初喊出来的‘颦颦’,意表蹙眉忧愁的样子。宝玉后悔不已,该死,该死,到底不如林姑父取的字有福气,妹妹合该配这样的字才好呢。怪不得妹妹回去后身体转好,此前不会是被他的字克着了吧?

  宝玉忧心忡忡,忍不住说:“林姑父取的才是好字,比我当初、”他在黛玉的瞪视下讪讪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