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郑是的关系越来越近，可那次刺杀后洛雪却从没让郑是为他做过什么。每一次到了需要郑是冒险的时候，洛雪就想着再等一等。他总告诉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郑是应该派上更大的用场。
但是只有洛雪自己知道，他这是在逃避。
认识的时间尚且不到一年，洛雪对郑是的感情已经不再是最初的利用和欺骗，他不得不承认，他好像喜欢上这个天真无畏潇洒自由的人了。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郑是将洛雪约到了闵溪旁。
“洛雪。”郑是注视着铺满月光的溪水，道：“认识这么久了，有件事决定告诉你。”他今天反常地戴上了斗笠，身上也披着宽大的披风。
洛雪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他忽然就不太想听郑是接下来的话。这段日子，郑是对他也很好，好到他几乎要认为郑是也喜欢他。可他又害怕知道答案。最初抱着利用的目的时，洛雪尚且还能肆无忌惮地和郑是接触，可一旦动了感情，顾忌的事情反而变得越来越多。
最近洛雪的调查有了进展，不仅是冬雨的死有蹊跷，就连苏夫人会嫁入洛家这件事似乎也很奇怪。不仅如此，洛雪还在雪殿里发现了很多奇怪的事。比如苏天晴嫁入洛家前在闵溪旁遇见的怨魂，比如秋葵和木槿留下的理由，若是再往前追溯，甚至要怀疑起巫族的灭族和后来藏灵山摄毒珠丢失的原因……
可是对于这些事情，身为殿主的洛向阳从来都闭口不谈。在雪殿也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洛向阳似乎在隐瞒些什么，而且这件事情可能关系到整个闵溪畔。
最近的调查越发艰难，洛雪深知这件事充满了危险，所以他更是不想让郑是牵扯进来……
“洛雪。”
温和的女声响起，洛雪惊诧地转过头。郑是缓缓地摘下了斗笠，然后慢慢抬起头。只是，这容貌却不是洛雪见过的模样。
纤细狭长的柳叶眉，温和含笑的眼眸，微抿的薄唇，被风吹起的墨发，还有轻轻拨开头发的修长白皙的手指……这是一个女子，而且是一个容貌姣好、看起来温柔娴静的女子。女子穿着一袭淡色衣裙，眼角的青黛微微晕开，她勾了勾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洛雪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和声音，他说话都有些颤抖：“……郑是？”
郑是轻笑着点点头，道：“抱歉瞒了你这么久，但是我想现在是时候了。”她垂下双眸，道：“我爹走得早，我和我娘一直在玉琼湾那边生活。我的爹娘都精通易容术，但是我娘身体不好，我十岁那年她就去世了。但是好在，我认识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她笑了笑，道：“她年长于我，是个很强大的修灵者，也是她教会了我灵术和武功，让我能够自保。”
“所以……你女扮男装是为了……”
郑是抬起头来，轻笑道：“生逢乱世，身不由己。我若非如此，恐怕无法只身一人活到现在。”她继续道：“娘临终的时候，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所以我对她发过誓，我说此生若不遇良人，便永远女扮男装不复女儿之身。”
洛雪怔愣地看着对方，平日里随口就能说出的调笑话，现在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他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一片，眼中只有面前带着淡淡笑意的少女。半晌，他讷讷地道：“郑是……不，郑姑娘，你……”
“虽然这样有些唐突，但……”郑是的脸颊有些泛红，但目光却没有丝毫闪躲。那双眼睛明亮、坦荡、温柔，像是缀满了星辰月光。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洛雪，我心悦于你。”
心跳变得慢了下来，溪水的流动声和风吹过荻花丛的声音也清晰了起来，月光宁静而柔和，那一刻洛雪似乎忘掉了所有的事情，他恍然觉得，这好像是他天赐的缘分。
郑是继续道：“我欣赏你，你对待百姓们的真诚，你哪怕只身一人也要和黑暗反抗的勇气，还有你愿意帮助别人的善意……这样的你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值得被爱、值得拥有光的人。”她郑重道：“洛雪，我想……能让我换上红妆的人已经找到了。”
郑是没有再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洛雪的回复。半晌，洛雪才找回了一点思绪，他看着郑是的双眼，道：“郑姑娘，我……亦是倾慕你。可是……现在的我尚且不能自保，若是有什么万一，我不能够连累你。”
面对着那样纯粹的眼神，洛雪早已说不出一句谎言。若不是最后的理智告诉他不能继续，他恐怕会把他想做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郑是却不甚在意，她笑道：“没有那么麻烦，有你的第一句话就够了。”她的眼中褪去了一些柔和，而是带上了本就属于她的爽朗洒脱，她微扬起头，道：“况且，我可不会成为你的软肋。”她伸出手拍了拍洛雪的肩膀：“总是一个人呆着的话也太无聊了，所以本姑娘会成为你最得力的帮手。我希望看到世间再无欺凌、人与人之间再无算计的那天。所以，坚持你想坚持的事情吧。”
洛雪知道，他再无可能将郑是视作自己的工具或是棋子。他想着，若是能够护得住这样纯净澄澈的笑容，就算是要他付出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洛雪的确是这样想的，但他却没有料到，最后付出生命的人，是他最想保护的人。
第一支暗箭射出的时候，洛雪就知道，追杀他的人来了。
这几年的调查越深入，触碰到的禁忌便越多。饶是洛雪再怎么筹谋，他独自一人的势力也抵不过一个致命的疏忽。他独自一人倒也罢了，但不能拖累了郑是。几个月前他有所预感之时，便骗了郑是让她离开了闵溪畔，如今若是他真的死了，倒也没什么遗憾。
追击他的人很多，他费了些工夫才甩开他们，然后在一条巷子里停了下来。虽然他的实力已经不容小觑，可终究是寡不敌众，被那些杀手砍伤了手臂，整个人也灰头土脸的没一点生气。洛雪正盘算着接下来该如何脱身，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一个黑衣人倒在地上，身侧落着一把刀，而那人的身后站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淡淡道：“洛雪。”
熟悉的声音响起，洛雪却只觉得后背发凉，连冷汗都流了下来。“郑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当真以为，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把我支开吗？”郑是背着个包裹，道：“‘永结连理，共泛轻舟’，这句话你应该没有忘掉吧。”
洛雪当然记得，“待事情水落石出，愿与郑姑娘永结连理，共泛轻舟”，这是他在闵溪旁的荻花丛里和郑是许下的承诺，也是他让郑是离开的借口。可如今全然不该是如此情形。他道：“郑是，我没有和你开玩笑。你知道追杀我的人是谁吗？他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我捉回去，而且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你这个时候回来蹚什么浑水啊？！”
可郑是却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完全没有一点慌乱，而是微笑着道：“洛雪，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
“我会成为你最得力的帮手。”郑是的眼眸中是亮光，她道：“洛雪，既然我愿意为了你重新换上红妆，就也会为了你再恢复成男子的模样。”
洛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摇头道：“郑是，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郑是取下包裹，将它扔给洛雪，道：“我教你的易容术，没忘吧？”
易容术是郑是担心洛雪的安危，亲自教给洛雪的。他自然不会忘。可是洛雪的易容术远没有郑是娴熟，而且每次易容都无异于是凿骨断筋，十分痛苦，没有两刻钟的时间绝对无法完成。可眼下洛向阳派出的杀手很多，不出一刻钟就能找到他们，易容术完全派不上用场。
洛雪抱着包裹，道：“来不及的。”他拽住郑是的手腕，道：“还有别的办法，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赶快走……”
“开什么玩笑呢？”郑是笑着道：“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这条巷子很隐蔽，你只管易容，要是来人的话我把他们打翻。”她反扣住洛雪的手腕，把他往巷子更深处推：“快去吧你。”
洛雪将信将疑地拆开包裹，他看着包袱里浅桃色的女子衣裙和首饰，刚想回头问郑是这是什么意思，便感觉后颈一麻，失去了知觉。
洛雪醒来的时候，天上正挂着一轮圆月。他下意识揉了揉酸痛的后颈，然后恍然想起都发生了什么。在他的身上穿着浅桃色的襦裙，长发也被簪子挽成了发髻，厚重有力的手变得越发白嫩纤细……现在的他毫无疑问是个女子的形象。可腰间那枚赤金流转的腰牌还证实着他洛家大少爷的身份。
洛雪环视四周，原先地上那个黑衣人不见了踪迹，而郑是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非常糟糕的感觉涌上心头，洛雪的心不可遏制地快速跳了起来，他收起腰牌，几乎是下意识地朝着闵溪的方向赶去。
然后，他看到了郑是。或者说，他看到了已经易容了的郑是。
那张脸是他的模样，但上面布满了伤痕，满脸的血迹已经看不出清晰的面貌了。一身赤金华袍已经被血液浸染得没有半处干净的地方，洛雪亲眼看着长剑穿透了郑是的心口，亲眼看着那个一向爱笑的少女倒在了闵溪的荻花丛里。他想呼喊自己的爱人，可那一瞬间却不知道该唤她什么。
郑是？
不。她不是以郑是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洛雪？
可她根本就不是洛雪。
几乎是在郑是中剑的下一刻，洛雪就来到了郑是身旁。他没有去理会周围还虎视眈眈的杀手，只是跪在郑是身旁，颤抖着手去触碰倒在血泊里的人。
郑是却忽然微微睁开眼，朝着洛雪笑了笑，她缓缓吐出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却让洛雪如坠冰窟。她说：“郑是。”
这声音虚弱，低沉，可分明就是洛雪的声音。
洛雪的眼眶通红，可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须臾，他听到了郑是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别这副委屈的样子，本公子先行一步。”她紧了紧洛雪的手，道：“以后也要做个勇敢的人啊。”
然后，那只手从洛雪的手中滑落了下去，郑是眼里的光，熄灭了。
洛雪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瘫坐在地上，像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身旁传来刀剑相碰的声音，他却像是听不到一般，只是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郑是半阖的双眼。
他甚至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洛雪？！”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但来人唤的并不是他，而是倒在血泊中、易容成他模样的郑是。
洛霞难以置信地看着倒在地上没了声息的人，她立即俯下身来伸手去探地上那人的脉搏。那皮肤尚且留着余温，可她探到的只有一片死寂。洛霞缓缓闭上眼，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但她到底是洛家的灵女，很快便恢复了镇定，对还在和黑衣人们战斗的洛家修灵者道：“洛家大少爷被刺杀，活捉凶手，不准放过任何一个！”接下来，她看着跪在一旁的洛雪，道：“姑娘，你可与洛雪相识？”
洛雪抬起头，轻声道：“灵女……”
这声音分明就是个男子之音，与洛雪的声音分毫不差。
洛霞睁大了双眼，她看了看血泊中的尸体，又看看眼前的女子，道：“你是……”
洛雪取出了腰牌，他传音道：“我是洛雪。追杀我的人，是灵主洛向阳。”
“怎、怎么会……”洛霞摇摇头，还没说出反驳的话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她转头去看，自己带来的修灵者竟然损失了大半。她操控着入梦金铃，轻而易举地从那些杀手的口中知道了真相。
“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怎么可以如此绝情……”洛霞捏紧了拳头，对洛雪道：“我明白了。你走吧。”
洛雪呆滞地看着洛霞，道：“灵女，你怎么办？”
洛霞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经没有了震惊和诧异，她道：“事已至此，洛向阳不会放过我。但是，我身为洛家灵女，决不能让唯一能够制衡夺魂灯的入梦金铃落入别人手里。”
铃声响起，入梦金铃控制了靠过来的杀手的灵魂。洛霞传音道：“他派我们出来根本不是为了追捕杀手，而是为了铲除后患。我想，他应该也会派出人来处置我才对。快走，若是灵侍来了，你就走不掉了。”
洛雪却木然地看着郑是的尸首，道：“她还有救吗？”
洛霞沉默地摇摇头，又道：“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应该是使用易容术的高手。离开这里吧，不要辜负了这位公子的苦心。”
“可她是个姑娘啊。”洛雪讷讷地重复道：“可她是个姑娘啊……”
洛霞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冷淡到近乎冷漠：“不要流泪。你是雪殿的大少爷，你是要回来改变这一切的。别忘了，你还有血缘至亲的妹妹和护着你长大的苏夫人。”
在入梦金铃的帮助下，她带着洛雪撤离了这里，离开闵溪前，她回头看了看那些还在战斗的杀手，传音道：“我带来的人是保不住了，但那些追杀你的人或许日后有用。刚才我已经用入梦金铃控制了他们的魂魄，战斗结束他们就会进入假死状态。如果可能的话，在下一批杀手到来前，我会尽力留下活口。你知道洛家秘术擅长控人魂魄，让他们活着，你日后若能回来，也算是有了对付洛向阳的筹码。”
她带着洛雪走了很久，终于在一个隐蔽处停了下来。她道：“离开闵溪畔，越远越好。”
“她……会怎么样。”
洛霞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洛雪说的是谁，她道：“她会被带回洛家安葬。”
洛雪沉默片刻，道：“阿雪和苏夫人呢？”
“……抱歉。我护不住她们。”洛霞垂下双眸，道：“在你父亲的妻妾二人中，我一向偏袒你母亲冬雨，我一直理所当然地认为苏天晴不过是个善妒的毒妇。可事到如今，错了的一直都是我。你母亲的死确有蹊跷，但灵魂尚未消散。碎魂散威力巨大，我用入梦金铃才勉强护住了她的魂魄。我要与入梦金铃解契，将它留给阿雪。”
洛霞沉声道：“洛雪，洛家的秘密，修灵界的秘密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你……”
洛霞话未说完，便听到了一个有些喑哑的女声：“灵女洛霞，灵主大人派我们前来寻你回雪殿。”
洛雪回头看去，秋葵和木槿正站在不远处。秋葵立得笔直，木槿虽然看上去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可手中把玩的短剑已然出鞘，似乎随时都做好了攻击的准备。
洛霞不再多言，她向前几步，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秋葵率先离开，洛霞跟在后面，而处于最后的木槿走出几步后微微偏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女子模样的洛雪，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夜之间，洛雪失去了所有的东西。
爱人，家人，恩人，身份，地位……他什么都没有了。此刻的他再不是什么雪殿的洛大少爷，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天渐渐亮了，洛雪站在一片晨光之中，心情却如死水般再掀不起任何波澜。他就木然地站着，直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是几个乞儿。
为首的那个年龄最大，他看着一身襦裙的洛雪，道：“姐姐，请问你姓郑吗？”
那几个乞儿看着很是面熟，洛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有一位黑衣服的哥哥让我们把这个给你。”那乞儿将一个小包裹递给洛雪，然后便和其他孩子跑走不见了。
洛雪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然后他几乎是颤抖着拆开了那个布包。
在布包的最上方，躺着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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