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已至，街市上陆续有人出行。
洛雪站在这几乎要把人吞没的天光里，只觉得呼吸都越发困难了起来。
书信上的字迹狂放洒脱却自成一体，是郑是的笔迹。
他轻声地读着上面的文字，郑是的声音仿佛就响在耳畔。
这封信并不长，或者说她想和洛雪说的话并不多，信中大部分都是易容术和一些辅助秘术的使用方法。只不过，在写下这些的时候，郑是写的都是她平日和洛雪讲过的暗语，偶尔还会调侃两句，比如“都教过你好多次了，但看你那个样子完全记不住”、“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本公子一样天资聪颖”诸如此类的话。
郑是一如既往的乐观，乐观得仿佛不是在写一封遗书，而是在和友人叙旧。她也一如既往的缜密，缜密到连自称都换成了“本公子”。洛雪捏着信纸的一角，心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可偏偏郑是这调侃放松的语气又让洛雪更为压抑，压抑到连哭都是一种奢侈。
“如果没猜错的话，本公子现在应该已经先行一步了。虽然本公子风流倜傥人见人爱，但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就一直霸着本公子不放啊！”他仿佛看到郑是站在他对面，哈哈大笑着：“记得不要哭鼻子哟！”
洛雪心道，不对。郑是根本就不知道，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混蛋。她根本不明白他最开始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接近她的。她怎么……怎么就能心甘情愿地为了他这种人去死？！
信纸被捏出褶皱，洛雪的手忽然一抖。
在信的最后，写着这样一句话。
“虽然我们当初的相遇大概就是为了这一天，但是现在的你应该已经改变了吧。”
洛雪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包裹里的金银珠宝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那是洛雪曾经送给郑是的东西。他看郑是的境遇实在不容乐观，便时不时地送些钱财首饰。最开始的郑是坚决不收，但后来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就收下了。
可收了钱财宝物的郑是还是一如既往的清贫，吃穿用度都没有丝毫的改善。洛雪本来一直在纳闷，郑是为什么还是生活得那么苦，如今倒是全明白了。
心头有什么东西坠落，洛雪再也忍不下去，他终于跪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郑是知道。
从一开始，郑是就清醒地知道洛雪接近她的目的。可饶是如此，她却因为信任和爱，一直留在了他身边，还放弃了能够脱离危险的机会代替他死去。甚至……她连后路都为他准备好了。
那天起，这世上没有了名为郑是的少女，也再无雪殿大少爷洛雪。他改了名字，易容成郑是的模样来到了北方，在游弈的帮助下以连轻舟的身份开了荻花楼。
再后来，他带回了当时追杀他的一部分杀手，将他们易容后又用秘术控制了他们的灵魂，让他们成为了荻花楼中的伙计。
……
“这些年来，在下以她的身份走遍了修灵界，也去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了曾经教她灵术的前任晹宫灵女云司裳。”洛雪淡淡道：“只不过，在下再也没见过她了。”
叶愿潇沉默片刻，道：“郑姑娘是个很勇敢的人。”
洛雪道：“是。她比在下勇敢得多。”
“你要完成和郑姑娘的约定吗？”
洛雪点头：“在下会继任雪殿殿主，整改闵溪畔，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洛雪说完这句话，一直没有开口的林墨筝忽然看了他一眼，道：“洛公子，如果你发现自己调查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强行改变只会比现在更糟，你还能够一直不忘当初的约定吗？”
叶愿潇怔了一下，道：“小筝？”
林墨筝却继续道：“或者说，你能够一直保证自己的本心不改吗？”她看着微微垂眸却一言未发的洛雪，淡淡道：“郑是姑娘还是没有真正地看透你。”她转身捉住叶愿潇的手，道：“姐姐，走吧。”
洛雪站在被烛光点亮的大殿里，可眼中却是比殿外更加深邃更加漫无边际的黑暗。他看着远去的两人，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叶愿潇的背影上。
逐渐远去的人和记忆里的人慢慢重合，现在想来，郑是似乎也是如此。明明总穿着一身酷的不行的黑衣，明明奔向的地方是黑暗，可那双眼睛却总是带着光亮，像极了初升的太阳。
有一点林墨筝说对了。郑是没有看透他。
如今的他快要继任殿主，也知晓了他一直苦苦追查的秘密，但知晓真相的他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当初的承诺是多么异想天开，自己对郑是说过的雄心壮志又是多么荒唐的儿戏。
洛雪站在大殿中央，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除了他以外空无一人。最终，他亲手掐灭了自己燃起的烛火，静静地坐在殿主的位置上，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
……
林墨筝带着叶愿潇在雪殿慢慢走着，叶愿潇问道：“小筝，这是要去哪里？”
“姐姐不是想去见见孟家人吗？”
叶愿潇点头：“想倒是想，但是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林墨筝笑着道：“那要看姐姐想见的是谁了。”她放慢了语速，有些卖关子地道：“若是姐姐想见孟家大小姐孟筱芙，那我就是知道的。不过若是姐姐想见孟望尘孟公子的话……”
叶愿潇没忍住笑出声来，道：“小筝你现在还真是越发喜欢哄我了。这个时间了，我怎么可能去找望尘师兄啊？”
“其实……”林墨筝似笑非笑道：“如果可以，我倒是也不想姐姐去找孟筱芙。”
叶愿潇开玩笑道：“那去找谁？一直陪着你么？”
林墨筝反问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啊。”叶愿潇安抚性地拍了拍林墨筝的手背，道：“等找完筱芙，就都听小筝你的安排。”
林墨筝垂下眼睫，复又抬起，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好呀，我现在就带姐姐去。”
孟筱芙不是那种会老老实实早早睡觉的类型，就算是天色已晚，她也要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此刻她正坐在院子里，抱着忘忧鼓练习最近习得的曲子。空灵婉转的乐声回荡，人的心也在这乐声中慢慢宁静下来。
她练习得投入，全然没注意到叶愿潇和林墨筝的到来。待到一曲终了，她才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人正在给她鼓掌。
孟筱芙收了忘忧鼓，起身看着面前的两人。这两人身形差不多，女子身穿白衣，另一人穿着黑衣，看着是个男子模样。她总觉得面前这两人有点熟悉，但又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便只好礼貌性地微微颔首。
叶愿潇看孟筱芙这副拘谨的样子，不由得笑道：“筱芙，不记得我们了吗？”
孟筱芙显然是吓了一跳，面前的男子说话的声音根本就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还很熟悉……她惊道：“你们是……古潇和琴筝？！”
叶愿潇轻咳一声，道：“是叶愿潇和林墨筝。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名字。”
“啊？”
见孟筱芙有些震惊，叶愿潇正打算解释，便听见孟筱芙道：“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把名字换回来了？”
……好吧。看来巫言当时说的真没错，她们的名字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连孟筱芙都知道。
叶愿潇尴尬地笑笑，道：“说来话长。”
孟筱芙又道：“你们怎么是这副打扮？这……不会是据说已经失传了的易容术吧？”
“……说来话长。”
“那你们怎么这么久了都没个消息，现在还出现在了这里？”
“……这个也说来话长。”
孟筱芙撇撇嘴，毫不顾及形象地往石阶上一坐：“这也话长那也话长，那你们过来找我做什么？总不会只是叙叙旧吧？”
叶愿潇笑道：“这倒没错。”
“是吗，我看你俩可不太真诚啊。”孟筱芙嘴上有些嫌弃，但还是拍拍旁边的地面，示意叶愿潇和林墨筝坐过来。
叶愿潇便用袖子擦了擦一旁的石阶，让林墨筝先坐下，然后自己才大大咧咧地往孟筱芙身边一坐。
“啧。”孟筱芙看了叶愿潇一眼，道：“你俩感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叶愿潇笑道：“不不不，我俩的感情只会更好。”
“噫！”孟筱芙颇为嫌弃地搓了搓胳膊，道：“你快别说了，你俩那腻乎劲，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你现在顶着个男人的脸，知道内情的明白你俩是姐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
叶愿潇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她没敢看林墨筝，还是故作轻松地推了孟筱芙一下，道：“你这人真是的，都要当灵女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正形啊。”
“不赖嘛，知道我要当灵女了。”孟筱芙道：“再有三个月，我就要正式告别我的快乐了。”她叹了口气，又把忘忧鼓召了出来，继续道：“你是不知道忘忧鼓有多难练，我那两个哥简直是惨无人道，每天按着我敲它，我连点自由都没。”
想起这次来的孟望尘，叶愿潇道：“这次卿平师兄怎么没来啊？”
孟筱芙放在鼓上的手一顿，随即道：“他来不了。西方出了些事，风声传到了望灵山这边。大哥这些日子都在那边调查。”
“……你是说，隐祈港？”
孟筱芙手指扣了扣手心，道：“准确来说，是清城。”
“顾家？！”
“嗯。”孟筱芙道：“听说清城那边出现了怪物。”
叶愿潇脸上本来还带着笑意，听了“怪物”这两个字，笑容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她严肃道：“怪物？有没有魔族？从什么地方过来的？伤人了吗？”
孟筱芙自然知道叶愿潇的性子，她按下已经要站起来的叶愿潇，道：“冷静，冷静。你怎么还是这么大义凛然的样子。”她的指尖划过忘忧鼓上的纹路，道：“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不是魔族，只是普通的怪物，处理得比较及时，只有少部分百姓和修灵者受伤。具体是从什么地方跑出来的，这个还在调查中。”
孟筱芙说得轻松，可叶愿潇却总觉得不大对劲。如果只是怪物的话，应该也不会这么大动干戈才是。她便问道：“那这件事怎么就传到望灵山去了？”
孟筱芙道：“……因为受伤的修灵者里，有孟家的弟子。”
“这又是为什么啊？”
孟筱芙却卖起了关子，学着刚才叶愿潇的样子，一脸纠结道：“说来话长。”
叶愿潇哭笑不得：“那就长话短说。”
“梦霆的弟子下山历练，到隐祈港的地界，被怪物给伤了。”孟筱芙摊手道：“就这样了。”
叶愿潇道：“是内室弟子吗？”
孟筱芙看她一眼，道：“内室外室都有。”似乎知道叶愿潇会担心，她补充道：“没大碍，他们伤得并不重，体内的魔气也祛除了。但是因为这次事发有些突然，灵主大人就派我大哥带人过去调查。这次的百花观雪宴就只好由我二哥带我过来了。”
叶愿潇微微松了口气，又道：“嗯，没有大碍便好。梦霆那边一切可好？衍儿姐和柳儿她们都怎样了？”
孟筱芙抬起手揉了揉耳垂，道：“挺好的。柳儿现在已经清醒了，有孟辞照顾。至于衍儿姐，她在梦霆还有很多事务处理，脱不开身。”
叶愿潇便道：“这样看来，衍儿姐好像比原来更忙了啊。”
孟筱芙点头：“是啊，梦霆平日里琐事繁多，灵主也不能事事过问。衍儿姐是个很好的帮手。”
林墨筝淡淡一笑，道：“孟姑娘，孟长老和灵主大人现在可忙？”
“忙？”孟筱芙摇摇头：“还是像以前一样。你们走了也没到一年，梦霆没太大变化的。”
林墨筝又道：“那，孟盛年师叔他可安好？”
孟筱芙点头：“这自然啊。”
林墨筝便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了。
孟筱芙把忘忧鼓放在一旁，道：“不说我们了，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们这些日子都有什么有趣的经历呢。”她看看叶愿潇，道：“说说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叶愿潇就把来闵溪畔后发生的事简单讲了讲，但并没有提到连轻舟就是洛雪的事情。
孟筱芙有些羡慕地道：“你们这一路也算是阅历颇丰了，四大家族里已经走遍了三个，就剩下一个清城顾家了。”她抱着双膝，道：“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和我们一起去隐祈港吗？”
叶愿潇微微怔愣，道：“你们要去隐祈港？”
“是啊。不知道我哥那边解决得怎么样，半月也没个消息，我们总得去看看。”孟筱芙歪了歪头，道：“所以你们要一起吗？”
叶愿潇看了眼林墨筝，林墨筝便道：“孟姑娘，我和姐姐暂时不打算去隐祈港。”
“嗯？”孟筱芙疑惑道：“可是，按照路程来看，你们不该去西边了吗？”
林墨筝微微一笑，眼中的金色一闪而过，她淡淡道：“不啊。我们要去的，是妖界。”
天空洒满了星子，林墨筝率先站起身，拉过叶愿潇的手，道：“姐姐，与我回去吧。”
叶愿潇虽然诧异林墨筝竟然会把妖界之事直接说出，但也没再多言，只对孟筱芙摆手道：“筱芙，我们就先走了，你和师兄多保重啊。”
孟筱芙似乎并不在意，她只应和两句，便又抱起她的忘忧鼓，叮叮咚咚地敲了起来。
离了孟筱芙的院子，叶愿潇还没来得及问问林墨筝刚刚的话有无不妥，便被林墨筝拽进了妖力空间里。
叶愿潇恍了神，仰头看见一方天地混沌邈远，便知道此刻身在何处了。她有些诧异，道：“小筝，你这是……”
“姐姐说好了叙完旧后就听我的安排，刚刚也叙过旧了，接下来的行程该我来掌控了。”林墨筝抓着叶愿潇的手腕，力道不重，可却叫人无法挣脱开来。她微微低下头，将下颌放在叶愿潇的肩膀上，吐息之气便尽数喷薄在叶愿潇的颈间。“莫非，姐姐是要反悔？”
叶愿潇只觉得耳边酥酥麻麻的还有点痒，连带着整个脸都烧了起来，她立即道：“没有没有，怎么可能反悔呢。小筝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她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和林墨筝的距离，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道：“小筝，妖界的事情就这样告诉筱芙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林墨筝的神情很是轻松：“她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
林墨筝笑笑，道：“妖界无主多年，如今我要回到妖界继任，便是有意隐瞒，也防不住有心之人。天下可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啊。”她松开了叶愿潇的手腕，抬起头来，犹豫了片刻才继续道：“姐姐，这修灵界……也许并不如想象般太平。表面繁荣之下，可能埋藏着最污浊最陈腐的东西，去除了那些粉饰之后，才是被掩埋的真相啊。”
叶愿潇的刚要抬起的手僵了一下，紧接着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发僵了起来。她抿着唇，低声道：“小筝，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林墨筝尚未回答，便听见叶愿潇的声音。
叶愿潇像是并不关心林墨筝的回答一般，自顾自地道：“修灵者恪守本心除邪卫道匡扶正义，如今修灵界也是靠着修灵者们才能安定无事，哪里有什么被粉饰起来的太平？”她定定地看着林墨筝，道：“小筝，哪有什么被掩盖的污浊陈腐？我看不到，你告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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