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家从来就不是个正常的地方。这是洛雪从小就明白的事情。
父亲的两面三刀，母亲的阳奉阴违，长老们的表里不一，以及修灵家族的勾心斗角，那些大人们觉得孩子尚小不懂事而肆意流露出的种种阴暗想法，早已被洛雪尽收于心。
与洛未雪不同，洛雪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境遇。若是直接一点总结，就是六个字——爹不疼娘不爱。
洛向阳的眼里只有权谋和地位，在那双假意逢迎的眼里，洛雪看不到任何真情的流露，只有令他作呕的假笑和惺惺作态。
至于冬雨……她待洛雪倒是好的。可那种好给洛雪的感觉并不是一个母亲对待孩子的好，而是年长者对晚辈的关心。或者说，把他洛雪换作任何一个孩子，冬雨都会是这种态度。也许是因为孩子的心思未经世事沾染，总能敏锐地捕捉到人性中最纯质的善，所以当其他人都觉得冬雨温柔纯善时，他在这位母亲的眼中却看不见什么爱意和真心。
而其他人，洛雪相处的不多。无论是本是巫族却来做灵侍的木槿和秋葵，还是灵女洛霞，再或者长老洛昭，他都不甚了解。但他明白，那些人都不是可以全然信任的人。至少，现在的他们没有看透洛向阳真正的嘴脸和内心。
在整个雪殿中，洛雪唯一信任的人就是苏天晴。虽然这位苏夫人看起来是最不近人情也是待他最刻薄的一个，但洛雪却始终觉得苏天晴才是唯一一个真正希望他好而且不会在背后陷害他的人。
洛雪深知想要在雪殿活下去就必须内敛，必须做到不引人瞩目，所以他始终都是一副花花公子胸无大志的模样。但在苏天晴面前，他会透露一些自己真正的实力。一方面是因为他信任苏天晴，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很清楚苏天晴与洛向阳的关系并不好。她绝对不会和洛向阳或者别人说起他的事来。
在雪殿如此，在闵溪畔亦然。
洛雪十六岁生辰的那天，苏天晴总算同意了让他离开雪殿。洛雪想要离开雪殿并非是因为贪玩或者好奇，而是在调查他所怀疑的事情的真相。他母亲冬雨和苏夫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的真相。
明明冬雨的眼中对洛向阳并无情意，可为什么要嫁给洛向阳做妾室？若说是为了荣华富贵，看看冬雨后来的表现又完全不是贪慕虚荣的样子。而且，他决不相信苏天晴会在人参中下碎魂散，他想知道冬雨真正的死因。时间有些久了，若是想要找什么线索，只能从苏家入手。
潜入苏家调查对于已经是高阶修灵者的洛雪而言倒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必须避开洛向阳可能会派来跟踪他的耳目才行。
他在雪殿并非没有手下，但最开始的洛雪不敢太过放肆，就只好流连于各个酒楼棋馆，打扮行事都极为夸张奢靡，像极了富贵人家的花花公子。一段时日后，洛雪将闵溪畔逛了个遍，而洛向阳似乎也放松了对他的警惕，撤下了每次都要跟踪他的耳目。这时的洛雪便开始悄悄地调动人手，暗中在闵溪畔做些事情。
接济穷人，整顿百姓，日后他继位了也能顺理成章不受反对。
洛雪知道，苏天晴的人也在悄悄跟着他。不过好在苏天晴派来的人都可以信任，经过洛雪一番叮嘱便明白该怎么回禀，倒是不需要他多管。他瞒着洛向阳没关系，但不能让苏天晴担心。
整个闵溪畔掌握的差不多了，洛雪现在就要着手调查了。他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在雪殿之外，他没有什么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不仅是雪殿，洛雪需要在闵溪畔安置一名心腹。与此同时，他还需要找机会转移洛家人的视线，让那些盯着他的人放松警惕才行。
而郑是，就是洛雪选择的转移洛家视线的人。
郑是有功夫在身，可以自保，又是个男子，若是结合以往洛雪的形象和性格来看，郑是就像极了富家公子想找的那种酒肉朋友。整天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吃吃喝喝，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好地让人放松警惕？而且，郑是孤身一人，又没什么背景，就算出了问题，也不会牵扯太多事情。
说到底，一开始的洛雪不过是拿郑是当一块挡箭牌罢了。
不过随着一段时间的接触，洛雪发现郑是这个人其实很直率纯善，再加上郑是的功夫不错，洛雪便有意想要将郑是拉拢入伍，让郑是变成只忠心于他的下属。
在洛雪的眼里，这件事并不难。
郑是看着强悍傲然，可实际上却是个重情义的温良之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可面对世事的时候却又显得单纯无知。所以若是能够以“朋友”的名义接近他，再以“朋友”的身份对待他，他会心甘情愿地为了所谓的“朋友”两肋插刀甚至献出生命。
至于郑是会坚持的原则……洛雪最擅长的事之一，便是撒谎。如果他想做的事情违背了郑是的“原则”，那就不告诉他真相好了。
反正洛雪有的是方法瞒过去。
那以后，洛雪对郑是越来越好，而且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洛家的事。不过郑是却是个懂分寸的人，从来不对洛雪说的那些事进行追问。
此时洛雪和郑是正在闵溪旁的荻花丛里，洛雪叼着根小草棍，双手枕在脑后，一副小混混的样子。忽然他问道：“郑是，你就不好奇洛家吗？”
“好奇什么？”郑是看他一眼，道：“你不是说过，大家族的内部混乱得不堪入目吗？”
洛雪笑道：“话确实是这样说，但是你也是个修灵者，就算不参与家族的事情，对灵术之类的事也该有些好奇吧？本公子这现成的例子，不参考参考？”
“……没兴趣。”郑是颇为嫌弃地转过头，道：“还有你那个称呼，能不能改一改？就算你是洛家的少爷，也不用这么自大狂傲吧？”
洛雪收了收笑容，道：“可是‘本公子’这个自称并无不妥啊？或者……你说改成什么？”
郑是迅速道：“改成‘在下’。这听起来多君子，你看你那个，简直就是放荡浪子。”
“哦？”洛雪换上了一副贱兮兮的表情，道：“那在下这厢有礼了？”
郑是浑身一抖，非常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几步，道：“你能正常点吗？这样好像变态败类，还不如刚才了。”说完他又扶了扶额头，道：“我真是闲得慌才来管你……”
洛雪却不再接话，而是吐掉嘴里的草棍，拍了拍衣袖，道：“今天有事，先走了。咱们日后再见不迟。”
洛雪再次见到郑是已经是三日后。他偷偷溜出了雪殿，直到午夜时分才在闵溪旁找到了身受重伤陷入绝境的郑是。
事情发生的原因很简单。那天郑是教训了几个苏家的家仆，这一次是报复。
苏家不会为了几个家仆出头，但却不能容忍家族的地位被一个无名小卒挑衅。按理来讲，郑是本也应该能应付的过来，但那些蒙面杀手不知为何异常狂躁，就算受伤了也丝毫不见卸力，就像是被控制了心志一般。
郑是一边打一边寻找脱身的机会，就这样一直被逼到闵溪旁。体力不够加上对面来人太多，饶是灵术高强，郑是还是被一剑刺伤了小腿。
温热的血液从伤口处汩汩流出，郑是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捂住了还在流血的伤口。这种程度的伤倒是不至于多矫情，但是带着伤从这些人手里跑掉似乎也不太现实。
郑是微微蹙眉，现在他正隐蔽在荻花丛里，若是找不到时机离开的话，情况就越来越不妙了。这样想着，他隐蔽了气息，慢慢地向后退去。但是他忽略了伤口会散发出的血腥气。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砍刀已经朝着他的头劈过来了。
洛雪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用一种郑是未曾见到过的灵术击退了那些提着武器的家伙。洛雪出招又快又猛，完全不像是要捉拿，而像是要击杀。就当郑是想让洛雪收敛一些的时候，对面的几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洛雪？”郑是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眼已经倒在地上七窍流血的几人，道：“他们这是……”
“死了。”洛雪道：“都是些死士，直接自尽了。”
郑是眯起眼来，道：“他们不是苏家的人吗？苏家这么大的家族，针对我一个平民百姓，竟还要用上死士？”
洛雪淡淡道：“……不要小瞧了那些大家族的手段，也不要高看了他们的度量。”他扭过头来看着郑是腿上的伤口，道：“还能走吗？本公子带你回去。”
郑是却向后一步躲开了洛雪要搀扶他的手，道：“现在已经是午夜了，大家应该都在休息才对。我是被人跟踪一路追到这里来的，洛公子，你又是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呢？”这个时间和时机，未免太过巧合了。
洛雪叹了口气，道：“你救下那摊主女儿那天放走了苏家的那几个人。回去后本公子担心他们会来报复，这几日一直都调查着苏家的动向。本以为这些日子没动手就已经无碍，没想到还是迟了些。”
郑是并非没有过怀疑，但是他又觉得洛雪若是想对他下手根本无需等到现在。罢了，本也不是患得患失的性子。他看了洛雪一眼，又觉得洛雪的眼神非常坦荡，他顿时有些愧疚，便轻咳一声道：“那……多谢搭救。”
洛雪挽了挽袖子，道：“你家在哪里？本公子送你回去吧。”
郑是并没说什么“不需要”、“不用”这种话。眼下的情况对他来说的确不大安全，他的伤口也需要快些处理。于是他简单地撕开外衣给伤口止了血，道：“麻烦了。”
结果还没等郑是走出几步，洛雪便拽住了他。“你要自己走？”
郑是反问道：“不然呢？”
洛雪绕了个圈子来到郑是身前，然后转过身去慢慢蹲下来，道：“上来，本公子背你。”
郑是更抗拒了：“你在开玩笑吗？”
“开什么玩笑？你腿伤成这样，还要自己走路？”
郑是简直哭笑不得：“这点伤就要人背，你莫不是把我当成千金大小姐了？”
洛雪微微直起身，扬了语调道：“真不上来？”
“不上。我自己……”
话音未落，郑是便觉得身下一空，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洛雪打横抱了起来。上方是男人略带轻佻的声音：“那本公子就只好屈尊这样带你回去了。”
郑是瞪大了双眼。天地良心，他从来没被这么对待过。但是这么多年来的本能告诉他，绝对不能就这样离开这里。他一边努力地挣脱，一边道：“停！停下！我同意你背着我，你先放我下来！”
洛雪却还有意逗逗他：“这次不逞强了？”
郑是连连道：“不逞了不逞了！快放我下来！”
洛雪背着郑是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早这样不就好了。本公子略懂医术，等下可以帮你处理伤口。你家里有没有伤药？”
郑是道：“没有。但是我有一些帮助恢复的符纸。都是小伤，很快就好了。”
“嗯？”洛雪道：“你还会符术？”
郑是道：“我以前是在玉琼湾生活的，无论是符术还是其他灵术，我都有所涉猎。”
“本公子看你挺能打的，是攻击型的灵力吧？”
郑是点点头，道：“说对了。”他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小草屋，道：“就那里，把我放下你就回去吧。”
洛雪将人送到屋里，点燃了煤油灯，道：“你这屋子是凉快了点。”他看着床上正襟危坐的郑是，道：“怎么了，你不是要处理伤口吗？还坐着干嘛？”
“……你能不能出去？”郑是有些不悦地道：“你在这里我怎么包扎？”
洛雪诧异道：“本公子在这里怎么就没法包扎了，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郑是微微闭眼，捏了捏拳头，又深吸一口气，才道：“服了你了。”他用小刀划开了裤子，缓缓地扯下一片粘连着血肉的布料，用洛雪拿来的水和帕子清洗了伤口后又取出符纸默念了口诀，符纸的灵力覆盖在伤口上，很快便止住了血。
从始至终，郑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气息都没有波动。就像那伤口不是在他身上一样。半晌，他撕开本就破破烂烂的外衣包扎了伤口。“挺好的，剑上没毒。”
洛雪“哦”了一声，把水盆端走后问了郑是一个让他瞬间崩溃的问题：“本公子今晚住哪？”
洛雪发誓，就算是在处理伤口，郑是都没露出过那样惊慌悚然的表情。他睁大了双眼，道：“你，要住在这里？！”
“有什么问题吗？”
郑是瞬间回答：“不行！问题大了！”他往后挪了一点，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你……不会有什么奇怪的癖好吧？”
洛雪挑了挑眉：“比如？”
“比如……你的喜好和寻常人不太相同……”郑是没有说完后半句，但他抗拒的样子已经非常强烈了。
洛雪向前几步，一手撑在床沿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郑是，笑道：“本公子要是有什么癖好，你要怎样？”
“我对你的癖好没意见，但如果这个癖好与我有关，那我表示反对。”郑是义正言辞：“你不能趁人之危，这太不君子了。就算有什么事，也得等我伤口好起来，我们公平对决。”
洛雪收回了手，站正身体，扶额道：“你想太多了。本公子留下是担心再有人来找你麻烦，你不放心的话，本公子在院子里不进来就是了。”他看了郑是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轻掩上了房门。
洛雪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仰着头看天。天空黑的出奇，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他知道，不会有人再追过来的。那几个所谓的“杀手”就是那天郑是教训的几个家仆，被洛雪控制着演了这出戏。戏已经结束了，还能从哪再来人。
他也知道，郑是没有怀疑他。接下来他该做的就是从郑是那里打听出更多消息，然后博取郑是的信任让他成为自己最忠心的手下。只是……看着郑是那样干净澄澈的眼神，他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该让那些家伙伤了他的。洛雪这样想着。不管计划如何，至少看着郑是受伤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情。他揉了揉额心，换魂术对他多少有些影响，但好在，在苏家也不算一无所获。
那天后，洛雪几乎每天都会来找郑是，更是细致入微地替郑是安排了几乎所有的事情。有他的照看，郑是的伤好得很快，不出半月已经恢复如初了。
这期间，两人的关系也更加贴近，郑是会毫无芥蒂地给洛雪讲他的经历，而洛雪也会和郑是说起他的家族。
洛雪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深知郑是的心思。看起来潇洒自由无心世事，可骨子里却是个心系天下，容不得邪恶黑暗的人。所以这些日子里，他让郑是看了太多的家族黑暗，也透露了自己太多的无可奈何。他告诉郑是，若是他有一日能够成为雪殿殿主，掌管闵溪畔，一定要扫除所有的黑暗，维护闵溪畔的和平。
他说这话的时候，郑是的眼睛里透着亮光。
洛雪知道，他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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