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乐最多的经验是搞后勤, 在荒滩野林里开车简直信手拈来,帮着义诊小队搬运器械也是极负责的,唯独没有太多的急救常识, 倒是身强力壮,顾不得自身的疼痛, 最先扑向徐舒意瞧瞧究竟。

  徐舒意的情况不是太妙, 但人没有因为缺氧外加车祸而昏迷,他只是特别的难受。

  王乐将他从地面搀扶起, 徐舒意竟浑身不能动弹,吓得司机以为他缺氧得厉害,伸手去触碰他的额头。

  微微是有点烫的。

  这就更不妙了。

  徐舒意张着干裂苍白的嘴唇,解释说,“没关系的, 王师傅,我不是因为缺氧反应, 是小时候有点心理阴影,对车子故障这种事反应有点过激。”

  毕竟他的父母双亲正是出车祸去世的。

  即使徐舒意早过了心理创伤最严重的年岁,刚才失控的面包车在苍茫大地横冲直闯时,迫使他的内心充满了异常痛苦的念想,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到时间了。

  到了主动该去见爸爸妈妈的荒唐想法。

  此刻徐舒意特别理解陆子安的过激反应,人没有逼迫到最顶端的节点,永远无法知晓自己内心真正在害怕什么。

  王乐还是很不放心,“可你的额头真的有点烫。”

  徐舒意抬手摸了摸额头,“放心吧,我是刚才被惊吓过度了。”

  王乐知道他在说笑, 二话不说将徐舒意打横抱起,面包车只是爆了一个车胎, 维修好还是能继续前行的。

  他将徐舒意抱进后车座,徐医生长这样大,从来没有被人用公主抱的姿势抱起来过,面皮涨红得厉害。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的高原反应加重了。

  无论如何,徐舒意重新躺回到舒坦的座椅间,王乐拿起手机,试图联系祁所长等人。

  高原草场上的信号时有时无,有些区域的信号覆盖面很广,但是车子爆胎失控后,冲出来的这部分地域似乎是个浅坡。

  虽然某些部分的草原上有信号,但是信号绝对不会像在城市里那么良好,有可能非常的慢,也有可能断断续续。

  王乐帮徐舒意取了新的氧气袋,发现后车箱氧气袋的存量并不是太多了,心中突然没了底,递氧气袋给徐舒意的时候,装作轻松地笑了下说,“徐医生,我拿着手机稍微往坡上走一些距离,看能不能接收到比较清晰的信号。”

  徐舒意缓慢回复,“没关系,你慢慢去,慢慢回,高原上一切行动都不能太快。”又说,“我又不怕你把我给撂下的。”

  王乐保证道,“那绝对不可能的。”

  车子发动后开了暖风,再将车窗降下来一点空隙通风,朝四周的环境张望几下,觉得目前十分安全,才一步深一步浅地往远方走去。

  徐舒意的脑袋昏昏沉沉,缺氧的感受十分不妙,好像将闷湿的纸巾贴在口鼻前,最开始觉得比较轻松,可以承受。

  当第二张,第三张湿纸连续贴上来之后,喘气这件小事则会变成极端奢侈的妄想。

  徐舒意伸手摸了摸汗涔涔的额头,但他完全没有起身去关掉暖风机的力气,只能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一眼时间。

  他的手机挺便宜,王乐的手机没有信号,他这种类似于老人机的产品更不可能先进到哪里去。

  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手机。

  商靳沉耍无赖送的那一款苹果机。

  但由于通信基带的问题,苹果手机的信号一直都被大家所诟病,在草原上信号明显要弱于其它品牌的手机。

  徐舒意拿着这款手机当资料存储器,从来没有拨打给商三的意思。

  两个手机一个比一个信号差,眼瞅着电量也在告急。

  徐舒意丢在一旁,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车顶盖板。

  王乐两个小时后才回来,从他阴郁气闷的模样可以推断出来,应该是没戏了。

  徐舒意不得不提议他,趁天没黑之前,先修补一下车轮胎。

  王乐道,只能如此了。

  徐舒意将羽绒服裹得再紧些,爬起来要帮他搬运千斤顶。

  王乐连忙阻止道,“徐医生,你这脸色看起来都发紫了,没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本来他还打算让徐舒意继续躺在车上,可是徐舒意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压车。

  两人缓慢地将面包车后沉重的太阳能测量仪器搬运下来。

  主要是王乐出大力气,徐舒意强忍着恶心与眩晕感,努力提下来一些小仪器。

  王乐实在瞧不过眼,跟他反复提议,“徐医生,你真得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我的身体素质好些,你也累得够呛,先躺下来缓一缓吧。”

  徐舒意连续服用过地塞米松,地面铺着防潮垫子,他抱着氧气袋坐在上面,认真看王乐用千斤顶撬起来车胎一侧,偶尔帮忙递一下工具。

  两人专心致志,都没注意天气变化,整个精力扑在修理车上。

  云藏的苍茫草色实在漂亮,清鲜的空气因为稀薄而显得格外珍贵。

  徐舒意恍惚地看了一阵,直到寒冷的风猛地将绿色的草植掀起波浪,头顶的黄昏暮色骤然一变,黑沉沉的乌云压境,在高原近天的地域里,显得那乌压压的黑云仿佛在头顶徘徊,一眨眼便能掀起巨浪。

  王乐的新车胎还未彻底安装完毕,草原上风云变幻的天气情况已经彻底翻天覆地。

  噼里啪啦地击打声从头而来。

  王乐大叫一声不好,石子大的冰雹从天而降,拼命地砸击向每一片草甸上。

  他立刻扔开工具,将徐舒意扯起来,赶忙塞进摇摇晃晃的车舱内,这辆面包车是国外的牌子,发动机也是后驱的越野车型,是医院专配的,在泥泞崎岖的地里跑得飞快。

  然而车体使用的金属外壳并不是特别坚硬的。

  王乐抱起徐舒意躲在车后排,强烈的冰雹像无数子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没一阵便呈现出明显的凹坑。

  最惨的要属车前玻璃,没坚持两分钟便被砸得稀碎,飞溅的玻璃碴子在车内乱奔,还有蹦进来的冰颗粒,差不多有小石子大,若是没有这辆车的遮挡,俩人非得砸成血肉筛子。

  高原草甸的天气像怪脾气的老人,难以揣测,时而暴雨,时而暴雪,冰雹好一番糟蹋,十分钟后随着乌黑的云层又匆匆消散殆尽,可是留下了满目疮痍和满地的冰晶。

  随着夜幕降临,寒潮也猛然侵袭而来,原本还能保暖的车舱因为挡风玻璃的碎裂,寒意倒灌进来,又阴又湿,令人无处遁逃。

  徐舒意不禁提议王乐,跟他讲等天亮,把自己放下来,让对方拿着手机先往远走一走碰碰运气。

  此时又冷又饿,徐舒意比之前晕眩得更加剧烈,像他这样又呕吐又缺氧的,脑水肿的风险很大。

  王乐知道他其实是晕糊涂了,从车后面取出一床潮湿的被子,用尽办法堵在漏风的前车窗上,再努力发动起车子,让些微的暖风吹起。

  草原晚上的气温越降越低,假如不做这些防护措施的话,两人被冻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王乐说,“徐医生,我绝对不可能留下你一个人不管的,你若是累得话,先休息一阵。”

  反正车后舱的仪器全部搬空,王乐将徐舒意转移去了后车厢,现在环境的恶劣程度关乎生命,任何可以生存下去的手段都是必须的。

  王乐道一声抱歉,搂着徐舒意,两人躲在勉强避风的地方,在越来越冷的后车厢瑟瑟发抖。

  王乐找见了一瓶白酒,使劲喝了几口,可是徐舒意是不能喝酒的。

  他现在滚烫得像一只煮熟的虾,肺部难受的程度超乎想象。

  我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徐舒意的脑袋里止不住得胡思乱想,包括他的生后事都在恍惚中,轻浅地开口道。

  “我在龙城的房子,钱......都还给商家。”

  他的睫毛前挂上一点白花花的霜,使得那样一双含水的眸子,像被寒冷冰封的湖面,看不见里面的情绪。

  “不......房子可以给小陆,卖掉的话......他就可以......不用再四处漂泊了......”

  车子的发动机被冷潮.吹到频繁熄火,直到没办法散发出一点余热。

  面包车内彻底冷得像一坨寒冰。

  徐舒意喃喃说,“我可以打开手机录音......王师傅你别管我了......”

  他那双干冷的手指冻到红通通的程度,僵硬得去摸自己的口袋。

  王乐被他迷糊又倔强的行为气道,配合着寒冷道,“徐医生,坚强一点,我们能挺过去的!!”

  徐舒意点点头,“好......”

  又说,“我其实一点......都不坚强......我想要爸爸妈妈陪着我......”

  糊里糊涂的,他说了很多混乱的话。

  可能他真的要死了。

  否则他不会在灼烧与窒息之前,将与那个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回忆,都在脑海里清晰地回忆一遍。

  徐舒意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对商靳沉产生迷糊的情感。

  像商三那样的男人,若是旁人遇到一定趋之若鹜,或者站在远处观瞻,绝不轻易靠近。

  他应该一直安静地做一个后者,远离商靳沉。

  可是他居然没有做到。

  徐舒意一直也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冥冥中选择做前者,成为别人眼中没有自尊心的人。

  可能。

  可能......

  徐舒意取掉脸上的吸氧装置,寒风难以遮掩地侵袭而来,即使王乐拼命抱着他,徐舒意从内脏深处一点一点的凉透。

  商靳沉太热了,总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魅力非凡。

  像我这样常年生活在阴暗里的无名小子,大概也会产生一点靠近光源,偷取热量的妄念吧。

  徐舒意断断续续地说,“商三......商三......我只想......我大概只是......想要你的一点点真诚......一点点而已......”

  语毕,宛若一张失去颜色的照片,退变成陈旧的灰黄色,沉了头靠在王乐肩膀上,散乱的头发在风中仿佛枯黄的野草。

  王乐吓坏了,以为他死了,探出手指去摸徐舒意脖颈的脉搏,冷得骇人。

  王乐不由大叫他的名字,不停将吸氧的装置往他嘴里塞。

  徐舒意的嘴唇紫得发黑,没有任何动静。

  适时,寒风中传来不一样的声响,螺旋桨的旋转声打破风的肆虐,由远而近地划破长空。

  王乐被冻到四肢发僵,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拼命听了一阵,确实有直升机的声音从头顶划过,而且马上要离开了。

  不要!!

  王乐使出吃奶的气力,将僵直的徐舒意扶正,从车后箱拼命往前爬,寒风阵阵袭来,吹得他哆嗦不止,连手指也不听使唤。

  可他依旧使劲攀爬过去,像被折断四肢的残疾人匍匐前行,最终哆嗦着摸到车钥匙的位置,使劲转动了车钥匙。

  启动,该死的启动!!

  王乐大骂面包车的发动机被冻得太久,头顶的直升机似乎盘旋了几周,又要往其他方向飞走。

  不要啊!!

  王乐疯狂转动车钥匙上百次,嘴里不停地祈祷,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啊!就算是积攒的功德也不该让我们这样凄惨地死去吧!!

  王乐大概将整个神界的神祈求祷告了一遍。

  蓦得,在车钥匙快被扭断的瞬间,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天哪!!

  王乐的手指已经反复摩擦得渗出血来,他不停地将车前灯远光与近光来回切换,一拳一拳地砸向车喇叭,发出很大的声响。

  救命!!救救我们!!

  寒风将他的眉毛上,头发上,凡是呼出水汽的部分挂上寒霜。

  救命呀!

  直升机的轰鸣缓慢地转移了过来,最终降落在附近。

  王乐心中一喜,彻底晕死过去。

  从直升机上跳下来几名空中救援队的工作人员,还有一个身穿厚重羽绒服的高大男人。

  那男人的身影笼罩在光束之中,能看出他的走路姿势十分蹒跚,但还是努力顶着寒风,跟着救援队一起走到面包车前。

  “小意!!小意!”商靳沉大声呼喊,奈何嘈杂的环境彻底掩盖了他的慌张。

  拉开车厢后门,有人说这里有人!

  商靳沉跌跌撞撞地竟跑了几步,扑过去一看,已经是半死不活的徐舒意。

  在看见徐医生的瞬间,商靳沉的心猛地沉到了低谷。

  他死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浸染了他的内心,使得他那高大的身影摇摇欲坠。

  他没有死,小意不会死的!

  他绝对不会死的!

  商靳沉爬上后车厢,脱下羽绒服,将孱弱的徐舒意紧紧地包裹住。

  “救他!救他!”

  商靳沉害怕极了,像他自己说的,这辈子除了他妈妈死的那一天,他还没有体会过什么叫绝望。

  商靳沉协助救援队将两人抬上直升机,徐舒意僵硬地躺在担架上,脸上的吸氧装置里完全没有任何冒热气的迹象。

  “救他,求你们救一救他!”

  商靳沉的眼前一片昏花,在卷曲的黑发不停扫荡着他恐怖的眼神。

  “小意,你不能死,你别吓我好吗?”

  商靳沉被救援队的人强行摁在座位上,用安全带捆绑起来。

  但他还是将手臂伸长,大手不停地触碰徐舒意的面颊。

  我不能没有他。

  商靳沉的眼圈蓦得泛红,从未尝过眼泪的滋味的人,头一次从嘴里品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还有血的味道。

  他把口腔内侧咬得血烂,不停哀求道,“小意,你撑住,我以后再不欺负你了,也不在你面前端着了,假如你讨厌我,我发誓一辈子不再纠缠你,你活下去好吗,求你了,活下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