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的直升飞机一路给两人吸氧, 转移到海拔较低的区域后,转由距离最近的军医研究院接手,徐舒意的情况已经算是比较严重, 万幸是没有引发脑水肿,经过连续两日的抢救, 又在特护病房待了三天, 第六天顺利转移进普通病房,生物体征趋于正常, 只是一直没有睁开眼。
手术期间,医生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叫亲属签字。
商靳沉的手握着中性笔签字时,颤抖得像从冰窟窿里刚捞出来,每根指尖都绷不上气力。
护士问他是病患什么亲属。
商靳沉干脆答道, “丈夫,我是病患的丈夫, 请您们一定要尽力救他,拜托了。”
徐舒意的病情稍微稳定一点,商靳沉则不眠不休地照料着他。
商三从不知晓,徐舒意那样剔透漂亮的眼睛,在紧闭的时候竟会有一种杀人的魔力。
简直快要将他逼疯了。
可他不敢说话,生怕自己的声音招他讨厌。
万一......
万一他嫌我烦,再也不愿意睁开眼瞧我,一直这般沉沉得睡下去......
不要。
商靳沉极力朝徐舒意的耳侧倾诉,“小意,别丢下我, 真的,我其实也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遇见你之后,我才是完整的。”
“繁华世界虽好,但你顶得上我的全部。”
“小意,你嫌我烦,我是心知肚明的,不过怎么办呢?我只能继续烦着你,要你睁眼,要你看我,要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看一看重新改变的我。”
“我会变好的,真的,我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强,很多复杂的事情我都一学就会。”
徐舒意的体温已经逐渐恢复过来,可是平躺在病床上的肢体,包括皮肤,依旧冷白到像一张包裹着青色血管的薄纸,稍微使用一点气力,便要从眼前消失。
商靳沉甚至连呼吸声都觉得太重了,双手不停地揉搓着憔悴的面颊。
每天由林子善给他带来食物,目前的商三只有机械吃饭的需求,其他的一切事宜全不如徐舒意重要。
商靳沉的掌心一阵刺痛,原是青青的胡茬扎人。
商三是骨子里臭美的,心说万一小意苏醒过来,看他一副沧桑的老态,搞不好要嫌弃得更厉害,准备起身去病房的洗手间洗把脸,再剃掉胡茬。
长时间的久坐,使得商靳沉的双腿麻木得厉害,起身太猛时竟虚弱地朝后倒退两步。
幸亏双手及时往后一撑,稳稳地抓住了窗台的大理石边沿。
商靳沉心说幸亏没有朝前栽倒,碰到小意身上,或者将心电监护仪碰倒就不好了。
正想着。
心电监护仪的心跳波动稍微加速了一点。
只是这微微的一点变化,竟叫商靳沉枯寂的心底冒出欣喜的绿芽。
徐舒意的眼睫依旧将转未转,嘴巴却吐露出一丝丝的活气。
他说,“你......骗我。”
商靳沉太高兴了,情绪忽高忽低后直冲入某个高潮,莫名有点想要落泪的冲动。
伶俐的口齿竟打结道,“你......你早醒了?”
徐舒意没有吱声,算是默认他的猜测。
医生来过后检查一下情况,说病人基本康复了,又说都是同行,会好好地照料他的。
人前脚一走,商靳沉立刻蹒跚着脚步,凑过来问徐医生,“喝点水吗?肚子饿不饿?身上感觉冷吗?又或者......头还晕吗?不然我们再转院,云藏邻省的医院我早已经打好招呼了。”
连续问了十几个问题。
徐舒意淡淡得,毫无反应。
商靳沉微微探口气,重新坐到椅子上,拉住徐舒意的手不停摩挲。
“我确实早能走起来了,你把撂下的第一年里,我找了别的医生,还有专业的护理团队,我当然不可能一直坐着轮椅,也不可能一直让自己处于总被抛弃的地步。”
“我想亲自来云藏接你,知道吗,小意,我为什么要投资支援那几条公路?”
商靳沉的头有点沉重,连续睡眠不好的情况下精神还要保持高度集中,此刻全部的重负袭上心头,使得他不得不伏低姿态,将头颅一起枕在徐舒意的旁边。
“我想等你三年支援期结束后,在修好的公路两侧挂起无数的红灯笼,用我这双腿,一步一步把你抱回商家去。”
商靳沉大约还想说点浪漫的。
徐舒意的唇息间发出轻微的鼾声,不知道听见了那一句,或者指责完他之后便又睡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坏蛋。”
商靳沉无奈一笑,吻了一吻徐舒意的耳畔,乌黑的眼眸里闪烁出一片粼粼的水光。
商靳沉说,“谢谢回来。”
在医院与商靳沉的精心照料之下,徐舒意的情况越来越好,气色也红润多了。
王乐基本无恙,他在被空中救援队发现的第二天便醒过来。
祁所长带着义诊小队的两名医生,驱车上百公里,专门来瞧了两人的情况。
徐舒意因自己的体质拖了后腿,特别不好意思跟祁所长与王乐道歉。
王乐使劲给祁所长告状,说徐医生那天拼命叫自己先离开,弄得好像马上要牺牲自我,英勇就义似的。
祁所长笑说平常看徐舒意身体素质挺棒的,而且龙城医院体检也是过关的,没想到差点把小命给撂在高原草场里了。
两人都是用微笑的语气来化解气氛,要知道这次的意外十分凶险,义诊小队差点有两个人死在云藏,医院对于祁所长也做了通报批评。
不过人命大过天,祁所长并没有打算将这件事现在说出来,主要是让徐舒意好好休养。
祁所长带走了王乐,临行前跟徐舒意说像他这样发烧的情况,一定要先确定身体完全康复,才可以申请返回县医院。
徐舒意稍微张了张嘴。
祁所长居然神通极了,说,“小陆你放心,那个孩子原本也要来的,不过星星艺术中心离不开人,他说等你身体好一点跟你通电话。”
商靳沉从始至终没有搭话。
唯独祁所长提到陆子安时,他才起身说林秘书在附近的酒楼订了雅间,代表徐医生请领导吃个便饭。
祁所长不可能不知道商靳沉是谁。
龙城的商界大佬,即使没怎么见过庐山真面目,耳朵里也听过不少鲜为人知的传闻。
让大佬请客委实折煞了。
祁所长万分抱歉说,县医院还有急事处理,恐怕不好耽误。
商靳沉像是知道他挨了处分似的,故意说,“你是小意的直属领导,若是有需要帮助的,小意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可谓将他跟徐舒意的特殊关系摆得明明白白。
祁所长心知肚明,更是不能多留,不过商靳沉派了一辆货运车跟着他们的越野车一同返回,上面装了不少新鲜果蔬与肉类,说要给站点的医生们加餐。
尤其点明里面哪两箱是给陆子安捎带的。
徐舒意安静看他舞。
等所有人从病房撤退,他才慢悠悠地瞪向某个心机老男人,轻责道,“小陆确实很容易受刺激,你何必跟他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
那些吃食,陆子安非但不会收下,还会气恨商靳沉在这边的医院缠着自己,大献殷勤。
想至此,徐舒意觉得还是打个电话更妥帖,伸手去摸手机,才发现他的手机早已经扔在报废的面包车里了。
商靳沉不要脸地凑了过来,直接坐在他的病床侧面,钻进同一条被子里。
徐舒意元气大伤,一时间不是老男人的对手,只得由着他说,“幼稚。”
商靳沉慢慢地削苹果,“这怎么会幼稚,你为了他狠心地驱赶我走,不算他中伤我的,诽谤我的,我也适当回报他一点难受罢了。”
也是,两个地方相距上百公里。
陆子安大概只能在肃南部日日夜夜来回生闷气。
徐舒意拿他没办法,只好张嘴吃削好的苹果瓣。
商靳沉难得伺候他一次,凭什么不享受呢?
商靳沉喂完苹果,清洗干净手,对准备休息的徐舒意说,“让我听听你的心跳。”
徐舒意微侧立身躯,“你快下去,万一护士进来可不好了。”
商靳沉趴在他肩膀,像是一个准备翻墙而入的家伙,反复洞悉庭院里的环境。
“风水轮流转,之前你是怎么看待躺在病床上的我的?如今落进我的掌心里,我可是以德报恩,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
徐舒意气笑,微微咳嗽起来。
商靳沉的脸色一变,改口道,“好了,我不惹你了,你一咳嗽我害怕。”语毕将徐舒意柔软地搂进怀里。
两人一同盖着医院的白被子,看着病房内简洁整齐的白床白墙。
商靳沉忽然有点感慨道,“我们俩若是一起死掉的话,应该就是现在眼前这幅场景,肃穆安静。”
徐舒意说,“我可能会死得比你早。”
气死的。
商靳沉反而煞有介事,调整了身体的姿势,与徐医生肩挨着肩,整齐地平躺在一处。
“我的灵魂一定比你重一克。”
徐舒意本想说,你的灵魂镶金了?
商靳沉眼望着头顶的雪白,任由云藏的白光投印出窗格的形状,覆盖在他与徐舒意身上。
“这样我才能一直拽着你,让你的魂儿也离不开我。”
徐舒意无奈笑了,最主要是阳光太暖,晒得他懒洋洋的,不想动弹,眼皮微微发重。
“商三,我以为你挺干脆的。”
那个时候,其实徐舒意听见了。
他坐在寒冷的后车厢,微弱的感知到商靳沉的靠近。
他的着急,他的嘶声力竭,包括商靳沉的眼泪。
还有那一句。
假如自己能醒过来,不再纠缠自己的那一句。
很明显,商三早抛脑后了。
“我当然很干脆,”商靳沉将扎人的鬓角贴在徐舒意的掌心,一点点亲昵地剐蹭。
“但我对你永远都干脆不起来。”
讨好的动作行为都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极难联想,这般死皮赖脸的形象,会是徐舒意曾经认识的高傲男人。
一阵困意袭来。
大病初愈的人总是睡不够的觉。
眼前交织的光线里飞扬着细微的尘埃,悬悬沉沉,仿佛时间线间被弹拨时,不断跳跃的符号。
将过去的画面清晰又模糊地交织在一起。
假如没有记错的话。
商靳沉抱着他,拼命救他的焦急模样,总是像一束炽烈的光一样,投射在他阴暗潮湿、冰冷无望的头际之上。
重叠,重叠。
徐舒意迷迷糊糊地靠了靠人,轻声说。
“商三。”
“嗯?”商靳沉蹭了他的面颊,嘴角摩擦着徐舒意柔软的面颊,几乎是在用贴心的鼻音回复,“什么?”
徐舒意睡意困顿,半晌才说,“商三,你好烫。”
像一簇真正的火焰。
不是剧烈的焚烧,不容靠近。
便是源源不断的温暖,引人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