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爱人同志>第三十四章 | 34. 时也,运也,命也

  【非吾之所能也】

  陈孝平记得自己是在五八年的逃港潮中同父母一起偷渡到香港的。那年他刚七岁,泡在开春冰冷的海水里,抱着塑胶吹气枕头,趁夜色泅过海湾。

  那时候偷渡来港的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受到压迫,走投无路的知识分子;而另一种则是听说香港遍地黄金,妄想借机发达的年轻人。

  陈孝平一家既不是第一种,也不是第二种。

  他听说自己本该有两个姐姐及一个哥哥,只不过都不幸死在战火中,惟有陈孝平“错过”了那个纷乱的大时代,平安降生于尘埃落定后的千亿分之一秒*。但历史的滚滚车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一个时代结束,又会有另一个时代开始,想必陈孝平的父母也早早预感到这一点。

  家里的耕地被征走,生活的秩序骤然被打乱。彼时还是一个小孩的陈孝平不懂这些变故,也不觉得贫穷生活很可怕,可家中父母总是成日愁眉苦脸,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每句话都会以一声叹息和一阵沉默作为结尾。

  现在想来,陈孝平父母虽不是知识分子,没有渊博的学识和大智慧,但四十年的磨难已足够让他们看透很多事情,迫使他们考虑得更多,更长远。因此,他们选择赌一把,带上唯一的孩子向南去,去拼一条或许更好的出路。

  而那个年代有太多的人怀揣着各式的目的逃往香港,就好似任何踏上这块土地的人都能变成中彩票的幸运儿,不仅生活的困顿迎刃而解,心中的梦想也会一夜成真。

  但现实并没有想象那般美好。

  与他们同行的偷渡者中,除去陈孝平父母以外原本还有十五人。其中五人未能渡过海港便葬身鱼腹,而剩下十人虽然顺利上岸,却连庆祝终于抵达梦寐以求的香港都还没来得及,就被打蛇集团捉去当了人质。

  整整两个月里,他们这些人蛇被镣铐锁在一起,关在肮脏逼仄的牛棚中,与粪便、蛆虫和苍蝇度日。打蛇人对他们极尽凌辱酷刑,逼问他们在港亲友的联系方式,好向那一方勒索钱财。

  陈孝平的母亲作为唯一的女性,没能逃过被恶徒奸污的下场,最终因不堪其辱而精神失常,活生生将自己撞死在牛棚里。

  她的尸体在逐渐变得炎热的天气和粪便的催化下迅速发臭腐烂,白色的蛆钻破肉体,在血色中蠕动。陈孝平一辈子都没法忘掉那个画面。他和父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尸体变成一滩烂肉,哪怕闭上眼睛,也能闻到腐肉的臭味。

  直到很久以后,他还会想,那一刻的父亲究竟有没有后悔来香港?

  被毒打过后留下的伤口开始化脓、溃烂,剧痛不仅停在皮肉上,更钻进了骨头里。还在苟延残喘的人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们唯一发出声音的时候,就是鞭子抽在身上的时候,除此以外,他们不过是一句还在呼吸的尸体。

  陈孝平想,他们到底为什么来香港?说好了会有更好的生活,可现在呢?他们现在连牲畜都不如。

  恶臭积聚不散,更多试图反抗逃跑的人被活活打死,尸体就近扔进海里,或是丢弃在山野间。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陈孝平忽地被人从浅眠中晃醒。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艰难睁开双眼,看见父亲朝自己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向下一指。

  他低头望去,惊讶地发现脚镣已被撬开。

  “逃出去,不要回头,也不要再回来了。”父亲贴在他耳边叮嘱,话说得且轻且急,“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更不要对人说自己从哪里来。”

  那一夜,陈孝平靠着父亲高举过头的双手够到了牛棚土墙最顶上的豁口。该说是幸运吗?那时的他太瘦了,以至于那个本不该能容纳人通过的豁口对他来说竟然毫无阻碍就能挤出去。

  钻出洞口时,陈孝平隐约听见牛棚里其余被关押的偷渡客中有人苏醒的声音,但谁都没有出声。

  他裹着一身的牛粪和泥灰,带着恶臭逃离了那个地狱般的棚屋。夜风吹过,吹得他的伤口隐隐作痛,可陈孝平没有停下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山林,跑向他前路渺茫的未来。

  他从此再也没见过父亲。

  直到天明,他终于跑出荒山野岭,来到城市里。

  街道车水马龙,密集楼房是中洋结合的风格,街上行人衣着艳丽,还有金发碧眼的洋人,挽着美丽女人,嘴里叽里咕噜说着鸟语,不时发出哈哈大笑。总之,这里和他出生长大的地方简直是天壤之别,后来陈孝平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做青山新市镇,亦是之后的屯门。

  最初他以为,屯门这样就是人们口中的香港,可别人告诉他,屯门不算什么,要到尖沙咀,要跨越维多利亚港到本岛去,见过那里的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才算见过真正的香港。可陈孝平不过是个才七八岁的瘦弱孩子,来香港从来都不是他的愿望,现在骤然失去父母,他只能漫无目的地徘徊在这陌生繁华的街头,如同一个死在这座石屎森林里的孤魂野鬼。

  他在屯门一待就是五年。久而久之,陈孝平逐渐学会了一口没口音的粤语,懂得如何伪装成当地人,让自己少受一些冷眼。又因为没有身份,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一份正经工作,哪怕什么都没做,见到警察亦要像小偷般赶紧逃跑躲藏。于是他最终成了文雀,靠小偷小摸维持生活。

  直到十三岁那年,一切似乎终于迎来了转机。

  “得啦——先停下。”

  伴随着这声命令,落在身上的拳头和棍棒终于停下,陈孝平被人扯着衣领像条狗一样丢到某人的脚边。疼痛像是藏在血肉之下的怪物,一鼓一鼓地跳动,他挣扎着想要抬头,却实在没力气。

  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硬生生拽起来。时年的新义安话事人崩牙雄眯缝着一双眼打量他,接着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皮质钱包拿到他眼前,明知故问道:“细路,你偷的?”就好像刚刚钱包被搜出来后遭受的那顿毒打不是他吩咐的一样。

  陈孝平喘着粗气,痛得说不出话,不过他也没有说话的必要。

  “你只手都算快喔,”对方一边说话,一边慢条斯理地打开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港纸,“咁差钱啊?想唔想要?”

  那一沓红色的纸钞上印着刀剑一样伫立的摩天大厦,数字一后面跟两个〇。陈孝平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么大面额的钱,还不止一张,而是一沓,以至于他对于崩牙雄手里到底拿着多少钱毫无概念,只是虚无地知道有很多很多。

  他沉默,然后点头。

  反正他觉得自己难逃这一劫,干脆也没有否认。

  他的坦诚惹得崩牙雄笑起来,露出前头两颗镶补过的金牙,接着那人出乎意料地松手,纸币哗啦啦从把空中散落,落得满地都是。

  陈孝平瞪大双眼,在本能的驱使下几乎就要伸手去捡,所幸他及时清醒过来,手指一颤,生生忍住了内心对于金钱的渴望。

  “不是想要?点解唔执?”崩牙雄的询问轻飘飘地从头上飘下来,却压得陈孝平的心一沉。

  他当然想捡。这世道只有有钱才能活着,才能不被歧视欺辱,陈孝平当然想钱想疯了。可他偷了崩牙雄的钱包,刚刚才因为人赃俱获被打了一顿,对方又怎么会好心给他送钱。何况,那人只要一句话,他就会死,就算捡钱又有何用?

  残酷的现实和处境让陈孝平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和不甘,仿佛这些年来他吞咽的痛苦都借着这个机会爆发了。

  他不甘心自己受过这么多苦,到头来还似一只随手就能被碾死的蝼蚁,死得无声无息。

  他就是不甘心。

  疼痛不断刺激着神经,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反倒使得陈孝平的脑子更加清晰冷静起来——他隐约察觉出崩牙雄的态度似乎没有那么绝对,话里话外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这让陈孝平的内心生出一阵冲动,他想,不如赌一把。

  “大佬,我知错了。我不该偷你的钱。”他忽然开口,主动认错。

  周围一片沉寂,许久,崩牙雄终于发话,说:“你偷钱无所谓,我有大把。但是……

  那人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小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穿着漂亮的连衣裙,精致得像个洋娃娃。

  “你偷这个,不行。”

  陈孝平语塞,万万没想到自己挨得一顿打是因为这个。他想,谁又会知道钱包里除了钱还放着其它的东西,既然这张相片如此珍贵,又何必放钱包,干脆放进保险箱,岂不更好?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能在心里嘀咕,是绝不敢,也不能说出来的。

  “明白吗?明白就应一声啦。”崩牙雄见他不答话,拿手扽了一下他的脸。

  “明白。”

  “得啦,看在你年纪轻,放你一马,”崩牙雄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开口说,“我看你挺伶俐,偷东西的手艺也不错,不如来帮我做件事?”

  陈孝平吊在半空中的心在这一瞬间彻底落下。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虽然马后炮,但似乎也有说得不差的地方。

  从那之后陈孝平便开始跟着崩牙雄做事,两年后,因为表现出色,正式被推荐加入新义安,成为社团的一份子。

  然后时间来到一九六六年,一个既不算最好的时代,也不算最坏的时代。

  动荡的时局和经济恰好给了黑社会生根发芽的机会。涌入香港的流民,失序的社会,膨胀的欲望,以及有限的资源……金钱成了天平上的砝码,人人都要有钱才能活下去,于是警队和黑社会勾结,权利被滥用,罪行遍地横生。

  而陈孝平的人生似乎在这年才算真正走到了转折处,运气好得如乘上一阵风,扶摇直上。

  他从屯门来到九龙,借着动荡的社会形势扩充自己的人手实力,又抓准时机,成功把社团原本在尖沙咀不得势的盘口做大做强,风头和名声在道上一时无两。

  直到坐上新义安话事人的位子时,他才二十岁,在此之前,这么年轻的龙头是从未有过的。

  其实话事人的位置原本是轮不到陈孝平候选的,即使他为社团做得足够多,但论辈分还远远够不上龙头位。可就在选举开始的三个月内,原本的三位选举人中,一位暴毙,一位东窗事发被抓进监狱,竞争对手纷纷出局,剩下的那位本该就此白捡一个话事人的位子,却毫无缘由地忽然主动说要要弃权。

  原本人人都觊觎的位置突然变成了烫手山芋,就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空档,陈孝平站出来,说要当话事人。

  最后他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个位子。可惜话事人从来都不好当。

  当时盘踞在九龙的帮派势力远不如现在简单,陈孝平做了社团大佬,却还要防着其余有能力和新义安分庭抗礼的帮派的小动作。对于一个刚刚上任的年轻龙头来说,最好的方法当然是退一步,姑且装作和气地相处,等时机成熟再动手。

  然而再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陈孝平刚坐上话事人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清场。

  短短半年内,九龙半岛的地下世界天翻地覆,无数人就这么消失了,人口失踪案在警署堆了一摞又一摞,却无人追查,也无从查起,但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些人多半已经死了。

  等风平浪静后,陈孝平已是新义安无可争议的龙头,再没有人敢看不起他,然而他坐稳这个位子后大动干戈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一个叫柳霜的女人。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的初恋,现在是14K大佬的情人,以后会是韩江雪的生母。

  作者有话说:

  备注:

  人蛇:偷渡客

  打蛇:绑架偷渡客并向其亲属勒索的行为

  文雀:职业扒手

  细路:小孩

  咁差钱:这么缺钱

  点解唔执:干嘛不捡。点解,为什么。唔,不。执,捡。

  *这句借鉴改写了游戏《极乐迪斯科》里本人很喜欢的一段对话:

  “你和我出生在尘埃落定之后的时代,晚了千分之一秒。”

  “什么晚了?”

  “错过了‘大时代’。每隔100年左右,我们的物种就会聚集在一起,决定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谁的脑袋挨枪子,谁会拿到矿产权——一场真正的动乱。”

  关于私自扣押偷渡者,向其在港亲戚索取赎金的事是确实发生过的。不过本章关于人蛇集团所作所为的情节改编自牟敦芾导演的一部cult片《打蛇》,喜欢看邪典电影的或许听过,毕竟邵氏上世纪在邪典电影这方面也算小有名气。

  【郑重声明】:鉴于这篇文的时代背景以及横跨两代人的故事,其中或多或少会涉及一些近代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这是不可避免的。本人的诉求仅仅是借此刻画出合理立体的人物性格,毕竟人是受时代和社会影响的,所以姑且希望大家不要在除人物刻画外的事情上想得太多、太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