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爱人同志>第三十三章 | 33. 嗔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万径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外面仍在刮风下雨,窗户开了一条细缝透气,潮湿的空气顺着窗缝流入房间里。雨声淹没了街道的喧嚣,也淹没满城灯光。

  Mary趴在床上,给自己点了根烟。

  她的烟和韩江雪的烟是不一样的,滤嘴深蓝色,细长一条,更衬女士纤细的手指,燃烧时也有股淡淡的薄荷香气,闻着更清爽,不像韩江雪抽的烟那么浓烈辛辣。

  “你钟唔钟意二哥?”她问。

  “……嗯?”万径原本坐在床边,听到说话声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可等他回过神后,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吗?又是哪种喜欢?

  “我话——,”Mary拖长声音,同时裹着薄被在床上转了个身,从趴着变成侧躺,腰胯之间显现出一条充满女人味的丰腴曲线,“你睇上去好迷惘。知唔知自己想要乜啊?”

  这个问题对于以前的万径而言十分好回答。吃饱穿暖,有个地方睡安稳觉——这是他无家可归时最大的愿望。然而他似一贫如洗的人忽然中了头奖,又似在赌桌上押对了筹码的赌徒,哪怕梦想成真也觉得不真实。

  万径到现在都还是会想,这到底是不是他的一场梦?

  他已经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只知道自己由记事起到七岁半,都是被一个歌厅舞女在抚养。

  舞女全名似乎叫万霞,但人人都叫她阿霞,或是霞姐。

  霞姐不是万径的亲生母亲,他是她在路边捡回来的。那年的万霞正是风光,姿容靓丽,一颦一笑皆动人,向她汹涌而来的爱意如同港湾的海水,滔滔不尽。

  人生平顺时,多半都更容易同情心泛滥。

  她和往日一样下了夜班,褪去华丽衣裙和珠宝,婉拒了男人的邀约,正要回家,却听见巷子深处传来哭声。最初,她分不清那是夜猫在叫唤还是确实有孩子在哭泣,但或许是那声音太悲切,她因此心念一动,循声找了过去。

  她不曾多想就把那个孩子捡了回来,毕竟对那时候的她而言,养一个孩子并非大事,不过是少买几件首饰罢了。但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养就是七年有余。

  年轻的万霞当然可以靠一张姣好脸蛋得到任何想要的,可惜,没有人能终身美丽。

  万径在她的照看下渐渐长大。那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甚至漂亮得不像男孩,有时万霞看着那张脸,会情不自禁地变得嫉妒,特别是当她想到自己正逐渐老去、犹如花朵枯萎般的肉体时。其实她也清楚自己终有一天会变老,所以有好些年她都在想方设法地攀上豪门,心想哪怕挤不走原配做大太太,做个二姨太、三姨太也足够了。可那些男人不缺钱财,更不缺送上门的情人,女人对于他们而言是消耗品,厌了就换,总有比万霞更靓更年轻的女孩挽起同一条手臂。

  别说姨太的位子,她连名分都不够资格得到。

  万霞恨自己空有一身皮囊,又不得不庆幸自己仍有一身皮囊。

  彻底认清现实后,她开始放弃做嫁入豪门的美梦,转而想要找个愿意疼爱她,又有稳定收入的普通男人便好。可床上情到浓时的甜言蜜语再好听也是谎话,任她再会讨人欢心,这样的男人最后还是只会娶身世干净的女孩。

  她终究是被看不起的。

  万径长大的过程,即是亲眼看着一个女人消亡的过程。

  他看着女人面上出现皱纹,头发干枯失去色泽,连曾经娇艳的红唇在她脸上也显得庸俗老气,笑起来谄媚多过可人。这个模样还去做一个舞女,是赚不到多少钱的。任凭万霞年轻时再怎么艳名远扬,有多少裙下之臣,当年华逝去,美丽不再,也只是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他看着她放下了年轻时的傲气,将价格一降再降,甚至主动走到街上揽客,即便如此,还是嫌少有客人光顾。

  那日,养母好不容易拉来的客人想对自己动手动脚。万径没有反抗,他知道万霞已经赚不到多少钱了,要抚养他更是困难,所以不愿意搅黄这单生意。

  万霞最开始也只是看着,看着客人伸手抚摸他的脸,然后是脖子,然后再往下……万径记得自己当时的惶恐,或许他没有反抗并不只是不愿反抗,而是怕得不会反抗了。

  然而就在最后关头,坐在床上的万霞突然跳起来,像头野兽般扑向客人,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在对方赤裸的身上留下几道见血的抓痕,尖叫着把他们分开。她一边骂一边哭,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地发泄情绪,男人的眼神除了惊恐还有不加掩饰的厌恶,他匆忙捡起散落的衣服胡乱穿上,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万径看着在男人走后跌坐在地上的养母,上前喊了一声“妈咪”,想要将她扶起来,却被万霞用力推倒在地。

  “我恨你。”这个养了他七年的女人说,“我真的,好恨你。”

  一周后,在一片同今晚一样艳丽的晚霞中,万霞由七楼天台一跃而下,留给万径一滩浸在鲜血里的烂肉以及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大概因为万径记事时女人已经开始老去,他竟然记只能靠照片里对方笑靥如花的模样,依稀看出一些往日的容光。

  总之,七岁半之后,万径又成了孤身一人,直到韩江雪带着一身血打破了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命运的回旋。

  和万霞比起来,韩江雪对他好得更甚。

  那人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对他这个随手捡来的可怜鬼无限溺爱和纵容,无论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开口索求,韩江雪都会无条件答应。万径感到惶恐,他不敢问对方宠爱自己的缘由,只敢垂头接受爱意降临,被动地拥抱这些像是施舍给他的温存。他也不敢主动上前挽留韩江雪,害怕会像当初拉万霞一样,被再次推开。

  这时,万径忽然理解万霞为什么恨他了。因为他似乎也开始对韩江雪产生一种恨意——恨那人对自己太好,让他找不到任何理由说服自己放弃和离开,只能日复一日挣扎在情感与理智的煎熬中。

  “你点解老是走神?”

  嗔怪让万径纷乱的思绪回归现实,他看着眼前的Mary,像是看见了那位早已死去多年的养母。

  Mary是万霞,万霞或许也是Mary。

  Mary看着万径的目光长久地停在自己身上,干脆坐起身,手里夹着烟贴近对方,最终收紧手臂,将万径抱在怀里。

  他们赤裸的皮肤在传递彼此的热度,Mary拍拍万径的后背,忽然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什么意思?”万径问。

  “叫你别过分执著的意思。”

  短短一瞬间,旧日似走马灯在脑海里闪过,万径的脑子里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些事情。然而没等他将如碎纸屑般纷乱的思绪整理好,又一声枪响毫无预兆地在豪宅内响起。

  他下意识收紧双臂,把韩江雪搂得更紧,惶恐地喊了一声:“阿爸。”

  可呼唤没有得到回应。

  直到这时万径才听见韩江雪的呼吸不同寻常的沉重和急促,还带着些许颤抖。他迟来地意识到什么,手在韩江雪背上摸索,忽地触碰到一丝濡湿,沾得指尖滑腻。

  他心里一紧,耳边却传来声音:“叫你乖了。”

  后颈忽地生出一股刺痛,使得万径将韩江雪抱得更紧了。与此同时,他感到韩江雪的身子在渐渐卸去力道,由遮挡的姿态变成依靠着他,整个人像石头一样沉重地压在他身上。他连忙抑制住心中的慌乱,想要把韩江雪撑起来,却诡异地发觉自己的手脚都不大能使上力气,甚至他一用力,连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

  随着那人的身体越来越往下滑,万径的脑袋也不再被遮挡着,他的视线脱离限制,越过韩江雪的肩膀看去,发觉陈孝平举枪站在茶桌前。

  他们的视线迅速地对上,紧接着,万径看见陈孝平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往里一动。

  下一个瞬间,枪响再次震彻这个长夜。

  万径瞪大双眼。

  只见陈孝平身上那件白色的上衣忽然多出了一个血点,然后那个点开始扩散蔓延,在布料上洇开,变成一大片血迹。那人依旧保持着举枪站立的动作,他有些踉跄地试图转身,似乎是要回头看。此刻万径也意识到这栋房子里还有其他入侵者,可没等他找到那个人正躲藏在哪里,思绪便被几声连续的枪响打断了。

  六声枪响,六粒子弹,全部打在了陈孝平身上。

  伴随着鲜血从枪口里流淌而出,这位叱咤半生的新义安话事人身形摇晃,最终轰然倒地。

  陌生人从角落现出身形,万径不知道那是谁,他抱着韩江雪想将对方换到自己身下,却不知为何完全用不上力气,就连先前强撑着保持的清醒都已经开始涣散。

  在不受控制地失去意识前,万径看着那个杀掉陈孝平的陌生人向这边走来,淡淡看了他一眼,说:“你再不闭眼,就浪费他一片苦心了。”

  接着世界在万径的惊疑中变作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说:

  *这段出自《妙色王求法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