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马车由一众黑甲护卫行进在官道上, 帘子掀开后便再也没放下。一旁老仆上前询问后回复兵卫,兵卫策马行到红色鸾凤大旗下的车驾里。

  “大人,相爷无事, 只说马车里闷, 开帘看看沿途风景。”

  面容冷厉的女官浅哼一声,视线扫过官道两旁的耕田, 田间稀疏的人影看见车队便立时惊散躲了起来。

  女官嘴角漫起嘲讽的轻笑。

  “那就让外头的护卫散开一点, 叫相爷看清楚沿路的景象。”

  旧都宁城十里外已有接迎官员候在城外。车队刚停,一名约莫五十来岁、身着深绯色官袍的官员便领头上前见礼。

  “下官陆明仲见过相爷!太子殿下本待亲自来城外接迎丞相, 被百官劝住了。殿下有言:相爷长途跋涉辛苦,还请回府暂歇, 明日再进宫觐见不迟。”

  季相也不推辞,与礼部诸官同僚叙旧后大致问了问,知道储君安好,便跟着来接人的季氏族人回去了。

  陆明仲转向旁边身穿青色官袍、补子上绣云雁的女子,和善笑道:“谭大人请, 礼部接到消息后便专门遣了人日日查探消息等候,我们也估摸着淮南车队这几日就要到了。”。

  瘦削矮小的女人比这一众官员都要矮大半个头,气势却稳稳压住。她不卑不亢, 肤色棕黄偏黑,脸上皴红, 皮肤比在场的一些男性官员还要粗糙, 看起来更像是底层出身的农官。

  “有劳陆大人, 此番奉我王令, 一来依相爷心意送他回旧都, 二来北方战事停歇, 西境叛乱也大致平定, 摄政王也阖该向朝廷交令。

  还有其三,大行皇帝遗诏嘱托我王辅政,太子殿下监国,皇后娘娘教养储君。先前娘娘突然病故,我王担忧储君,便遣我等使臣代她这位姑母来探望侄儿,总不能叫人欺储君年少,架空了太子……”

  睁着眼说瞎话,淮南王此时派使臣能有什么好心?只差明言撺掇天家父子俩打起来了!

  诸位官员对这皇室内部的龃龉暗争心知肚明,又不敢明说,嘴上打着哈哈想糊弄过去。

  只陆明仲脑门儿青筋乱跳,苦不堪言。

  宫里那对天家父子眼见就要争权争到明面上来,此时淮南遣使过来,谁都知道不怀好意。礼部官员互相推脱,任谁也不想接这苦差事。

  可这档口儿,不知是谁在尚书跟前进言推举了他,说他陆明仲先前去丰泽平原做过使节,差事办得圆满,又与淮南王有些情分,此时出面再恰当不过。

  礼部尚书发了话,上峰立时喜笑颜开地把活儿丢给了他,陆明仲推辞不掉,只能苦着脸接下了。

  “谭大人误会了,有淮南王镇国摄政,百官怎敢欺太子年幼?皇后娘娘实是突发恶疾,没救回来……”

  女官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料想也是。”

  随即转移话题问:“娘娘停灵够久了,大行皇帝的梓宫也还停在京城,礼部及百官还需早日为陛下上谥,拟出一套合规制的葬仪表来。再择吉日,我淮南与旧都朝廷一道,将大行皇帝与娘娘的梓宫一起请入皇陵安葬。

  总得叫陛下早日入土为安。”

  来了。

  陆明仲心里暗暗哀叹一声“苦也!”

  人说图穷匕见,这淮南女官人瘦瘦小小的,行事怎如此不讲究?这图还没展开就开门见山,只怕宫里知道又要开始闹腾了……

  季相自进了城就下车步行。

  季氏在旧都有宅邸,老爷子知道路,也不急着回去,只绕圈子在城内四处看看,一路沉默寡言。

  一旁族内的俊秀公子见家主不展颜,凑上前小心翼翼问道:“伯祖父,您回来了不高兴吗?是不是北边淮南王扣下了伯祖母和环姑姑,用她们威胁您了?”

  空有皮囊,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老头子皱着眉看隔房的晚辈一眼,都不想搭话,想了想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如今可有任职?”

  见长辈垂询,似乎问到得意处,这公子挺直腰杆、容光焕发,配上腰间环佩,头上金冠,浑似只趾高气昂的大公鸡。

  “侄孙月前得太子殿下赏识,领了禁军副统领一职,麾下三千人,现在东宫当值!”

  季和章眉头皱得更紧。

  “那你遇事就该多思多想,太子殿下赏识你什么?为何要用你?用你做什么?”

  若当真是器重,东宫侍卫统领不应该时刻候在储君身边护卫周全么?轻易便允假出来接迎亲长,摆明了是太子在向他这个丞相伯祖父示好。

  “啊?殿下说我文采风流出众,所以把我调到身边了。”

  在北边见多了能干务实的官员将领,老头子现在见到这种脑内空空的世家公子便觉得难以忍受。随即呵斥道:“你文采风流,所以被调去做亲卫武将吗?你给我回去就辞了差使,好好研习武艺!真是丢人现眼……”

  “动动你的脑子,淮南扣我妻女做什么?”

  祸不及妻儿,那位若真是这样的性格人品,朝廷也不至于被逼到这般地步!

  走到鹿鸣巷,正巧迎面遇上几名官员,袍服青紫不等。这些都是族里正当值,听到家主回来后告归的族人。

  老头子指着侄孙对匆匆赶来的族人道:“你们也别总把心思放在朝堂上,修身齐家之后才是治国,也要多费心神教养家中子侄!”

  一群叔爷辈的族中长辈恭恭敬敬垂手应是。

  等回了府邸,一行季姓官员簇拥着老头子先拜祭过祖上先贤,这才进了主屋大堂。

  众人接连回话向家主补充言说朝廷南迁后的诸多事宜,这些在北边大多都有淮南校事府汇总消息给他看过,老相爷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

  “民生如何?”

  “我随淮南车队一路南行,见乡间耕田虽少有人迹,也幸而未荒废。但一眼看去,禾苗青黄,少有人巡护,细看农事也是敷衍。

  城内倒是热闹,然许多店门前红绸未摘,显见是新盘的铺子……”

  商铺大多新开,老丞相一看便知城内皆是虚假的繁盛。内中门道,但凡有执政经验的州官都知道其中蹊跷。

  太平世道,百姓安居乐业,城中稳定的老商铺就会居多。新盘转租开业的酒楼铺子多了,便说明关门倒闭的商户更多,城中经济不稳,民生凋敝。

  更何况还有城外广阔的耕地良田,农为国之本。历来司农的官员考核最是严谨,且民以食为天,如此双管齐下,农户都无心于农事,显见朝政不稳,都已影响到了下层百姓。

  淮南治下可不是这样……

  老丞相沉沉叹了口气。

  一名红色补服的中年官员抱拳道:“族叔,这已是多方博弈的最好结果了。”

  他年纪看上去不大,眉间已有好几道深刻的纹路。

  “您也知道,世家势大、人口也多,抛下了汴京的万亩良田来宁城这里,家业再大也禁不起全族近万人坐吃山空的挥霍啊……”

  更何况大周立朝几百年,大小世族岂止百家?

  那么多家族随着朝廷蜂拥搬过来,旧都大世家有旧产,可还有那么多新贵呢!资源有限,自然就要扩张吞并了。

  世家之间的互相倾轧容易引发众怒遭排挤,于是各家便心照不宣地把目光投向下层百姓。城中商匠的店铺私产,城外广袤的农田耕地,便如此被悉数吞并转化为贵族土地。

  良家农户失地便只能去做佃农,不仅要交春秋税,还要向主家交地税租钱。大周律法又有规定,每岁收成官府只按田地收成比纳税,余粮皆归主家,佃户得多少全凭主家安排。

  “世家配合默契瓜分田地私产,陛下,呃太子殿下要靠世家支持对抗淮南,且这些年国库和皇家私库也都见底,若是交由世家去折腾,效率总比指望天下各州缴税要强……”

  所以朝廷对此便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世家祸害百姓了。

  “我们和许多大人也商量过对策,但世家势大,根本撼动不了根基……”

  尤其是先前,世家护送皇帝和太子南下有功。后来天家父子对上,又各自向朝臣世家示好,前后便许了颇多官位出去,朝堂之上世家势力立马便抱团壮大起来。

  季和章花费了两朝时光,用门下几代人的心血精力,挑拨联合从朝堂瓦解剔除出去的世家这便又重新站了回来。甚至因着利益扩张、彼此之间不需要对上,世家朋党团结得比以往更坚实牢固。

  堂内气氛沉郁,季氏入朝的官员年纪最轻的才三十许,发冠间已隐见白发了。

  “族叔,非是我等坐视,如今局面朝上朋党派系林立,我们实是尽力了。

  先前与世家就大争过一次,我们不惜暴露自己联合诸多官员,又请了告老致仕的卢左相出马,想在大朝会上奏请太子颁旨遏制世家与百姓争利。

  左相本不情愿,是我等三翻四次上门跪请才打动他,他虽出面但也提前相告说此举定徒劳无功。果然如他所料,大朝会反对声巨,民间被世家煽动,险些闹出民变……”

  说是民变,谁又知是不是世家私兵呢?百年来,投身大族隐匿私藏的人口不计其数。这些小规模的民变,既是世家的反抗,也是威胁。

  不仅如此,皇室也与世家有百年通婚的血缘联系,各族族长连番进宫在天家父子之间游说大哭、赌命效忠。

  再加之朝臣高官之间也有牵扯不清的姻亲联系,威胁分化拉拢,清正的官员是有,但多少也要顾及家族未来,联合起来与世家相抗的联盟逐渐被瓦解,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季和章静静听着,面无表情。

  尽人皆知,老丞相忠君体国,一辈子在朝堂与诸党奸佞、贪婪世家周旋,为的就是把这些人逐出朝廷。

  老爷子行的都是阳谋,在世家中间挑拨交易,各族也都心知肚明。但相爷抛的饵太诱人,各族每次都心甘情愿地吞下然后排挤牺牲掉别家。

  就如先帝时天灾四起,季相为了叫朝廷的赈灾款顺利地拨到地方,便与各大世家商量。许诺若是将豪门方氏安插的漕运大臣换成季氏门下清流子弟,赈灾款就交与民间船队承运。

  各家本就眼红方氏仗着国舅身份独吞漕运大饼,欣然答应,隔天那名漕运大臣就离奇身亡。

  相爷都不用自己做什么,世家的手就推了他中意的人选一把,在皇帝问询接任人选时,各党官员不约而同举荐了那人。

  把巨贪方家从漕运上一劳永逸地踢走,代价只是诸世家从赈灾款上一次性刮走一层油皮。

  相爷之能,可见一斑。

  当然,后来赈灾款被沿路官员与盗匪联合劫走,致使淮南全境举旗叛乱,几年后被先帝作为封地赏赐给摇光公主,那就是后话了。

  季和章安静坐着,不发一言,好似一尊沉沉的塑像。几十年谋划的心血一朝成空,怎么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吧?

  堂下诸人面面相觑,有人犹疑唤道:“族叔?”

  老丞相这才动动眼皮子,垂下了视线。

  “我都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避开堂下人的关切,老头子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我明日进宫觐见,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自去销假做事,怎可因私废公?都不必管我,回去吧。季椿留下。”

  人都走了,老仆上前,就见老相爷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茶水中漫开了一大片乌黑的血。他方才端茶原来并不是为了喝,而是掩饰吐掉口中涌上的乌血。

  季椿惊叫一声:“相爷!”连忙伸手接过老者手中的杯子。

  老头子按住他的手,靠到椅背上,不让他去唤医者。在相伴大半辈子的老仆面前,季和章才卸下了一身重担,显出一个古稀老人应有的老态。

  他手脸布满了老人斑,不再尽力挺直腰板,缩着背垂下头,就是一个干瘪颓累的老头儿。

  “是我无能,百般筹划成空,愧对先帝……”

  老仆跟他年纪也差不了多少,这么些年陪伴,也算半个老兄弟了。季椿走上前蹲下捶着萎靡老头儿的膝腿劝慰道:“老爷,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您操劳一生,已是尽力了。”

  季和章却摇摇头看向他,面色神情似哭似笑:“不,是我无能……”

  两道浅浅的浊泪溢出,老人的泪水不似年轻人那般清亮,只黏黏地流到枯瘦面颊上鼻翼两侧就干了。

  “淮南王驾说得对,我此生谋划注定失败。世家世家……我季和章竟还想将世家逐出朝堂,还天子与百姓一片朗朗天地,可叹我季家,却早已成了贪蠹世家的一员!”

  老仆被他此言惊到,不赞同道:“咱们季家虽是大族,怎么会跟那起子人一样?几位侄老爷心思端正,爱国护民,秉持我季家风骨,您怎这样说?”

  季和章闭上眼,脸上漫出苦笑。

  “若真想与世家大争,大可先发夺人。不管结果如何,私下劝谏君王下明旨定论就是了。

  就算世家反扑,抱有破釜沉舟之心坚守就是。朝廷怕淮南,世家就不怕与朝廷撕破脸皮,引淮南王军南下吗?

  这般大张旗鼓地上朝谏言,不过是族中子弟自甘堕落、心怀鬼胎!与各大世家同流合污、勾连做戏,想把我这些年隐在朝中的清党官员诈引出来罢了……”

  老丞相睁眼,双目浑浊噙泪,周身暮气环绕,悲痛不已。

  “世家朋党如贼,我自诩清流魁首、一身文人风骨,却不料监守自盗,家中养出了一群虎豹豺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