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季和章去了南朝, 王军收复西境,淮南王便把重心放在了西境抚民农耕之事上,也不理会南边情况。

  朝廷与淮南似乎达成了微妙共识, 南北分治, 互不理睬。

  西境几路新上任的执政长官,皆是淮南直接委派的。他们刚到任时, 直把荆湖几路官衙留守幸存的小官吏们吓了一跳。

  只见新上官们有男有女, 年纪有大有小,除了几名知府仪表皆堂堂, 其余陪同上任的官员大多精瘦黢黑。

  有的一口官话带着地方腔调,说急了还蹦出几句方言, 叫人听不明白。

  炎炎烈日下,本地官员们汗流浃背陪着上峰去田间察看。田地里正当值的稻农左长抖擞精神连忙指挥着农户做活,力求在上官面前露个脸。

  有认得那左长的正待在新知府面前夸上几句,就见知府身旁时不时蹲到垄沟边摸摸看看的干巴巴瘦猴儿官员站起来。

  精瘦老头儿皱着眉头望过去,用他们只能听得半懂的村话骂了一句:“整瞎球!田哪能捏咯样子灌!”

  说完把那身簇新的官袍下摆塞进裤腰, 挽起袖子脱了皂靴,对着那边高声呵斥着,光脚就下了地。

  新知府对周遭目瞪口呆的官员笑道:“陈大人农户出身, 熟读《汜胜之书》,极擅田间事, 自被选拔成农官后, 每到一地必亲力亲为往田间探察劳作, 是我淮南农官中的佼佼者!”

  言罢抚须道:“此番接任, 也是本官运气好, 摇光府将陈大人分到了我这里。本官这几日也看了, 荆湖真不愧是鱼米之乡, 雨水充沛,气候适宜,今岁秋收若不满仓,真是愧对王驾栽培!”

  本地官员连忙收起了面上异色,接连夸赞附和。

  新知府摆摆手,将司农的官员留下,其余官员分了两列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也辛苦诸位这几天陪我巡视治下,农事有农官,咱们这些不懂的门外汉就都交给专人处理吧。

  安抚司官员何在,先前分流关押在本府治下的叛军如何?”

  左边本地官员里一人出列回话:“下官原安抚使司副使,本州分管了两千叛军,由殿前军二营与府军合并的州军一道,将逆贼暂时看守关押在城外兵营里。”

  知府点点头,右边几名女官站了出来。

  “这是即将入驻提刑司的几位大人。”

  “京城日前传下王令:荆湖叛军由各地官衙自行查问罪责。若是被裹挟从贼者可酌情轻判,判罚后重归良籍。

  大逆祸民及至穷凶极恶者,刑罚审判皆由提点刑狱司核实后,整编汇总成案卷送呈京师审核重断,七日内若无异议驳回便可自行处置。”

  新知府看着几位女官拱手笑道:“居其位,安其职,本路提刑司就交由几位大人了。”

  几名女官年纪不等,本地官员见状连忙见礼。本以为其中一名面容严肃年龄偏大的女官为长,却不料旁边不起眼的年轻女子才是众人之首。

  这女子看上去也就双十年华,鹅蛋脸,笑起来颊边还有一个梨涡,言谈说话间滴水不漏。

  “还望安抚司诸同僚与我等行方便,提刑司大牢毕竟空间有限,后续查案问询少不得还要再麻烦各位大人……”

  那副使连忙答应,却见淮南官员那列里好几人插话笑道:“也得请宋大人与我们行方便,如今百废俱兴,各工程道路俱都缺人,提刑司若有罚判劳役的,可得送到我们这儿来!”

  知府笑着摇头:“司农的不在,你们倒会瞅准时机抢人!我可得替农官他们说句话,宋大人,有服劳役的还请多看顾看顾田间。

  西境今岁收成缺了一季,现在就指望下一季了,总不能我们来了半年,年底过冬还要指望淮南接济……

  届时咱们各路一起述职,在王驾跟前比不过别人,那可就抬不起头丢人了!您得先顾着大家的面子……”

  左列官员们听着淮南众人说笑,心思各异,面上倒都是其乐融融。

  不管情不情愿,看淮南这些官员的样子,今后只怕再不能渎职躲懒,必要务实上进了。虽感慨哀叹,心中免不了也对将来升起了一丝向往期盼。

  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寒窗苦读一朝为官,但凡读书人,谁不曾立下过匡扶社稷、调养民生的宏伟志愿呢?

  虽不知何时丢掉了那份初心,但此时拾起,与诸多同道一起再扶江山,也为时不晚吧?

  淮南王麾下,除去西境,其余诸路倒还太平无事。只以沂州为首,突然有一天,沂水东路露布扬旗,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地往京城递了一封万民劝进书。

  此书由八面长绢拼合而成,第一封白绢上,用朱砂大字求请摄政贤王临四海、御寰宇、登宝座,其后七匹百尺长绢上,密密麻麻用各种笔迹写满了不同名字。

  此举一出天下震动。

  劝进书敲锣打鼓送进京城,皇城百姓争相围观。

  据传王府内淮南王见到白绢后震怒,摔盏痛骂沂州官员荒谬,陷己于不义之地,又下令叱责沂水东路官员谄媚阿谀,劳动百姓、伪造民意……

  一气之下撸了大批官员的帽子。

  可随即沂水东路官员连番上折子辩解,直说是百姓自发联名,众官只是安排递上,不敢扭曲民意。

  继而沂州知府赵洪临亲自奏请回京,带来了淮南王还是镇国公主时,在沂州宴请见过的宿老大户联名书,告解民意。

  京城接下来可就热闹了。

  其后数月,各地陆续有官员或百姓联名发起奏疏劝进,淮南王下了严令,再有劝进者,视同谋逆下狱。

  随后当真褫夺下狱了几路官员,不仅剥夺官位,还革除了功名,如此才止住此风,也压下了广大儒门学子和部分州郡百姓暗地里的反感腹诽。

  再几月,淮南王膝下突然有了一名新生孩儿。不管外界怎么揣测,淮南只言是王与妃之女。

  多方势力无论怎么查探,都查不出王女来历,这孩子好似就是凭空出现的一般。

  王女满月、京城欢庆时恰逢秋收,西境谷熟爆仓。

  荆湖百姓欢喜涌至官衙门口拜谢父母官。被一众官员婉言劝回时,不少百姓感激之下口不择言,欢呼“王驾万岁,天予王女,佑我秋收”。

  喊声震天,官员阻拦相劝的声音淹没在人群里,音浪直传八方。

  京城百姓津津乐道。

  “听说荆湖几路的官员战战兢兢请罪的折子送进京城,王驾知道怪不到他们头上,把自己气病了呢……”

  “欸欸欸你们可别瞎说,殿下只是躲进书房生了几天闷气,才没有生病呢!”站在队列里的小圆脸听得忍不住了。

  前后的人互相笑着挤眉弄眼使眼色,前头的人笑眯眯地回头道:“顾满小姐,我们又不在王府当值,就只能听人家瞎传,你知道得多,跟我们讲讲呗?这样,你要是讲了我就跟你换位置……”

  小圆脸警醒起来,捂着耳朵直摇头,“不说不说,你们都坏,就想引我开口,我要是说多了回去又要受罚!”

  说着,她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看前头,精明道:“再排几个就到我了,才不用跟你换!”

  小圆脸爱吃刘二家的羊肉包子,每隔几日总来排队。她嘴巴甜,长得又讨喜,周边的街邻婶娘们早跟她混熟了,都喜欢这个在富贵人家当值的小丫头。

  后来有一日排长队跟婶子们唠嗑时说漏了嘴,言及家里管事们不听话,惹主君发火。周围叔伯知道她是贴身伺候主母的,怕她被迁怒,纷纷给她出主意,小丫头只笑嘻嘻地不在意。

  隔几日再来排队买羊肉包子时,小丫头脸上就带了伤。

  她自己说是学骑马摔下来磕到了,但在场众人心里都是不信的。深宅大院里,一个侍奉主母的小丫头,怎么会学骑马呢?

  这小姑娘撒谎都不会,只怕是被主家虐待了不敢说。

  律法有规定,但凡在大户人家做工,都要签契书,不能随意责打。就算卖身为奴,做错事了可罚,但也没有把孩子打成这样的道理!

  就是王侯将相,随意责打家中仆役,也是违背道义法条,要被人弹劾的!

  京城人安居乐业,生活无忧了,互助热心的邻居也就多了。这些婶娘叔伯们上了心,路上遇见了都会打个招呼看顾一二。

  一次有人去东城办事,碰巧遇到了小圆脸。本想打个招呼,就见小圆脸招手从巡防的卫队里招来了一名黑甲卫。

  要知道,现在巡城的卫队换了规制,一班十人,多为衙役,少见黑甲。

  黑甲是淮南王亲卫,一般出了人命才有人敢去街上拦请。

  男人见小圆脸拦了一名黑甲卫,指手画脚说了好一通话,心中担忧,怕小姑娘出事儿。正巧手头事情也不急,看顾满走了就跟上了。

  他对这边的路不太熟,小姑娘蹦蹦跳跳走得快,才拐过几条小巷走进大路,瞬间就被人从身后按倒。汉子痛得大叫,手被鹰爪般的铁手扭到身后,背心被人踩住。。

  “看起来是个布衣百姓,不知道是哪边的探子,”黑甲卫皱眉,“可此人周身筋骨僵硬,不像是有武艺的样子。”

  精巧的绣鞋踩到面前,来人弯下腰,小圆脸惊奇道:“咦,这个探子我好像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

  男人赶紧仰头,黄豆眼眶痛出了泪,“是我是我!丫头,刘二羊肉包子,我总在那儿买!咱们见过好多次!”

  “啊!”顾满赶紧摆手叫甲卫把人松开,扶他起来。

  “哎呀,叔我还以为你是歹人呢!您跟在我后头怎么不出声呀,对不住对不住,您找我有事儿吗?”

  男人扶着腰扭扭,畏惧地看了一眼方才把他像小鸡崽儿一样按住的甲士,往女孩身边靠靠,小声道:“我来东城办点事儿,瞧见你跟黑甲卫说话,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叔帮你去官府叫人?”

  小圆脸哈哈笑着连连摆手直叫误会。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去路上叫人跟我回来搬个重物……”

  叫黑甲卫帮忙搬东西?

  男人吓一跳,这才发现,自己从小巷刚拐进来的这条大路极宽极严整,脚底下踩的是大理石宽砖。

  抬头一看,这条街就开了一个丈宽的紫黑色檀香木门,显见是某大户人家的后门。

  门前两尊雄伟卧狮,门柱刷着红漆,左右各站着一名黑甲壮汉,目光警惕地看向这边。

  东城,黑甲武卫看门,主君初夏时大婚,侍婢都能上马学骑术……

  我滴个乖乖……

  小圆脸笑着走到门前,回头招招手道:“叔,谢谢你关心,我没事儿。天儿热,您既过来了,就到府里门房处坐坐,吃些瓜果吧!”

  顾满的身份就这么被人知道了。

  后几日她又去买羊肉包子,众人开始还有些胆怯让位,小圆脸想排队,身前人却哄然散去,她只好先买了再道谢离去。

  再后来,有人请她吃包子,她推辞不掉也接受了。

  如此几次三番,有一天,小丫头耷拉着脑袋被一个漂亮的侍女领过来了。

  那女官给众人赔礼。

  “给诸位街邻道歉,府里才知道这丫头在外头不守规矩,好物紧俏排队天经地义,哪有仗着身份插队的道理。”

  女官训斥小丫头:“今天你插队,明天白拿东西,后天是不是就要强抢了?”

  周围人壮着胆子替可怜巴巴挨训的小姑娘说好话,那女官却摇头道:“乡邻们好心,但我等侍人却不可仗着王府出身胡来。”

  在她严厉目光下,小圆脸哭丧着脸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银锞子放到包子铺里。

  “这次就罚你,今日在场所有人的包子钱都由你支付,叫你得个教训!”

  等女官走了,刘二娘子把银锞子推回去,众人也都劝她收回去,小圆脸连连摆手噘嘴道:“叔叔婶子们可都饶了我吧!要是再叫府里姐姐知道,只怕不是罚我今天买单,你们下个月的羊肉包子都得我包下了!”

  众人被她说得笑起来。

  “快快快,排队排队,”小圆脸雀跃张罗着站到队伍最后,踮脚张望大声道:“我好几天没吃了,可馋得很……今儿我顾小满请客,刘叔你得专门为我包一个皮薄馅儿足的大包子!”

  自此后,附近街邻便不再畏惧,只拿她当自己人。

  今日小圆脸又来排队买包子吃,周围人都亲近地跟她攀谈闲聊。

  “顾满小姐,王驾真被西边百姓气到了?”

  “唉,太子在南边旧都活得好好的,淮南王是太子亲姑姑,也的确不好那什么……这些劝进的人也真是,这不是把王驾推到火上烤吗?我听说不少地方的老头和书生都在骂淮南王呢,特别是南边,骂得可难听……”

  众人叹气,姑母若是下狠手夺了亲侄子的江山,说出来的确不好听,也难怪那些儒生老头子骂得那么难听。

  淮南王也是倒霉,一心一意为朝廷打算,却被人忌惮……现在被架到火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是太子没了多好……打住。

  小圆脸叹了一口气。

  “可不是被气到了么,王驾好几天饭都吃不好,还是主母抱着王女去开导的……”

  据传王妃相劝后,淮南王写了一封折子递到南边朝廷,追问大行皇帝葬仪进度,又奏请储君登基。

  折子发出去后,萧佑銮看着妻子怀里胖嘟嘟可爱的婴孩,送过去一根手指,婴儿四指蜷缩有劲儿,把她食指捏得紧紧的,直对着她咯咯笑。

  季环在一旁嫌弃地看着。

  “可算断奶了,这小祖宗哭起来魔音绕梁三日不散,再和她待下去我要被折磨疯!”

  萧佑銮摇摇头,“你还真不适合当娘。”

  “我可没当娘,你们俩才是!”季环赶紧撇清关系。

  淮南王也不跟她斗嘴,转头问道:“大军辎重都备好了?”

  这可比孩子有意思!季环凑上来道:“要出兵了?你准备以何种名义?”

  小娃娃见她凑过来,骤然变脸哇哇大哭起来。季环对小孩子没耐心,这婴孩也对“奶娘”不客气。

  王妃赶紧把孩子往怀中一带,一边轻柔哄着一边回身靠进淮南王怀里。

  萧佑銮笑着把人连同孩子一起搂住,回着好友的话:“劝进的人越多,南边那父子俩便越心急焦躁,再有季相在……”

  季环了然接话:“我爹那牛脾气,定然会劝储君登基,‘大行皇帝’入陵。”

  “萧世宁不会甘心就此尘埃落定的,到时候……”

  季环站起身道:“我与你一起去!万一狗皇帝被我爹劝得起了杀心,老头子身边才带了几个护卫,我可不放心!”

  作者有话说:

  一百章整完结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