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丁字路街角有一家卖羊肉包子的小摊铺, 祖孙三代都在这儿做小食,一做就是十来年。

  外地新来的可能不知道这道美味,但京城本地人都馋这一口。年前京城大乱, 摊主一家和许多京师百姓一样都逃了出去, 可叫留下来的街坊邻居想得厉害。。

  眼见着摇光黑甲击退叛军,殿前军接管周围几路, 逃出去的百姓还在观望。

  可后来各地天降异象祥瑞, 据传淮南王有狼神卫军助阵,孤身一人劝退上十万凶恶的北地蛮族。再有芒种时节迎娶草原公主为妻, 大雨骤停、彩霞遮天,西境万民授首……

  百姓津津乐道, 直呼天命所归,原本逃出去的民众便也陆续都回来了。

  直至今日,京城早已恢复往日秩序。

  街道老树成荫,战火损毁的痕迹早已消散不见。东西坊市繁华喧闹,高楼林立, 层台累榭错落有致。酒楼坊间才子佳人聚会高歌,言谈间尽是欢声笑语。

  来往官道小路畅通无阻,走商胡商云集。城内巡守将士每一个时辰准时换防路过, 一身黑甲威严庄重,直叫人心内安稳。

  看着蒸笼上汽, 灶火滚沸, 摊主刘二擀着手里的面团招呼一声, 他婆娘就捧着一叠牛皮纸过来。

  揭开笼屉, 浓浓的白雾升起散开, 妇人一边问着排队的客人需求, 一边利落地用牛皮纸包好几个羊肉大包子递过去。

  队伍往前移动着, 很快轮到一名娇小的女客。相貌和善讨喜的小圆脸瞪着溜圆的眼睛叹道:“叔、婶儿,你家的生意也太好了吧!我两刻钟前就来排队了,直排到现在才轮上!”

  身后排队的有接话笑道:“一看您呐就是外地来的,这刘家羊肉包子在京城开了几十年,这个点来买,排两刻钟还算短的!”

  小圆脸“哇”了一声,“那肯定很好吃了!婶婶你帮我多包几个,先来上五个再说。”

  刘二婆娘笑着摇头,给她包了三个。

  “再多就不行了,周围乡邻捧场,我家包子卖得紧俏,每人每次最多三个,总得叫想吃的都尝尝鲜!这包子馅儿大,你这个头儿吃一个就饱了。

  承惠,五文钱一个。”

  “啊早知道我就再拉个人来一起排队了……”

  小圆脸懊恼道,摸出十五文铜板给妇人看看,随即丢进一旁装钱的大瓷碗里。

  “婶婶你有所不知,我家主君是京城人,离家好多年了,刚娶新妇,正带着主母一起逛京城,想再尝一遍故土风味,想到了你家,就叫我来买给主母尝尝鲜。我们几个丫鬟还想跟着饱一饱口福呢。”

  刘二把手里刚包好的一笼新的生面包子换上去,笑道:“大姐,那就再送她家一个吧!”

  小圆脸喜笑颜开地道谢,不理这个“送”字,又数了五枚铜板叮叮当当扔进碗里。

  身后排队的笑道:“你这刘二,平日里好说歹说不愿多卖,今儿倒是爽快!要不也多卖我一个?”

  不待丈夫说话,泼辣的妇人先笑骂着呛回去了:“你这懒汉,平日里吃朝食就晚,今天多卖给你,明天你又起晚了我可就卖给别人了!”

  那汉子连连讨饶,刘二这才笑道:“这妹妹主君新婚,多卖与她一个,也算是我老刘家一片祝福心意了。”

  说着说着,队伍里相熟的人也打开话匣子纷纷议论起来。

  “这么说来,淮南王也是前些日子大婚呢……”

  “嗐,娶得还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先前的京兆府府尹老爷倒是个男儿,抬了十几房姬妾,逼死了好几户人家,你还想着那死鬼官老爷吗?”

  “我就说说嘛,府尹被推去闹市口斩首的时候我家还放鞭炮了……”

  “欸刘二,你说淮南王会不会也吃过你家包子?”

  “哎哟那可是我的福气,不敢想不敢想。”

  “说不定呢,王驾虽说好多年都在淮南待着,但也是咱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啊!”

  刘二眼皮子一跳,急忙抬头看看买包子的那小丫鬟。

  只见小圆脸双手捧着接过自己婆娘递过去的包子,凑上前闻了闻,双眼笑成一条缝忙不迭地道谢,一副馋得不行的样子。

  刘二便暗骂自己异想天开,但小丫头转身要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了一句。

  “妹妹,你家主君有没有叫你去买大安街的袁记烧鹅?”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道:“他家不久前刚搬到大宁坊后街去了,你要是去的话可别找岔了走冤枉路。”

  顾满笑眯眯地道谢,走了几步看到人,挥挥手跑上去挽住。

  “白芍姐姐,抄手你买到了吗?京城人都好热情啊,人也好好,刚那买包子的大叔还给我指了几家店的新址,怕我走了冤枉路……”

  白芍把手里的食盒打开,示意顾满把包子放进去。

  “买到了,在最底层放着呢。校事府来了消息,我得去谭大人那儿看看,你先把东西送过去,顺带带这位将官去给殿下复命。”

  在临街一家酒楼上房的靠窗雅座,顾满把食盒里的美食都取出来,最后抽出底盒,端出两碗油亮的抄手,香气顿时四溢。

  用小碗分餐,一众侍人美滋滋地品尝佳肴,顾满囫囵吞了一个咸香鲜弹的抄手,满足地叹道:“怪道秋实姐姐总挑嘴,淮南的菜肴偏甜,的确少了这股子鲜味……欸秋实姐姐你住嘴!羊肉包子只有几个,你留我一半!”

  阿狸掐了小半块馅料满满热气腾腾的羊肉包喂到萧佑銮嘴边,淮南王抬眼,见众人偏过头,眼观鼻鼻观口老老实实吃东西,便笑着启唇吃下了。

  摇摇头推拒掉小王妃兴致勃勃地投喂,她替妻子把颊边的发绾到耳后,叮嘱道:“这些小食尝尝就好,可别吃太多撑着了,一会儿还有菜肴要上。”

  随即转向堂下将士,这名穿着布衣常服的兵将低头,开口回禀道:“殿下,西边王军围了荆南首府,西境各处已派官员接手抚民……叛军派人向南朝送出了降书,言愿卸甲缚手,归顺朝廷。

  冬芜元帅近日收到了南边传来的诏书,言朝廷受了叛军降表,加封慈公将军严迥为武宁将军,令其镇守荆南,命王军退兵。大元帅派人回请王令示下:此役,还打么?”

  “叛军起义,西境乱政,如今一纸降表,摇身一变就成了驻守一方的朝廷命官,当真讽刺,怪道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言毕,淮南王目光冰冷、怒极反笑道:“我本来留了萧世宁一条命,没想到他不藏头露尾地躲着,还敢到我跟前招摇作死。

  还有叛军,孤给他们活路,围而不攻,只等纳降,竟还敢做些小动作,私联南朝,真当孤是泥人性子好拿捏了!”

  一旁的王妃将手送到她手心里,十指交握软语劝慰她道:“你自来步步筹谋,声名经营极好,他们自然以为声名大义就是你的软肋。君子欺之以方,犯不着为这些小人置气嘛!”

  萧佑銮手紧了紧,按下心头怒火,扭头对堂下兵将道:“你传我王令,昭告天下。孤给严迥三日,若不束手开城,便下令强攻,届时违抗者皆杀,我淮南拒不纳降。

  就算他率众出城降了,即便顶着南朝官员的名头,先前犯下的罪责也要一一交有司拿问,不可徇私枉法。”

  “西境先前乱政暴法,犯下累累血债,现在朝廷恕其谋逆大罪,孤镇国摄政,给叛军活路,便也不予追究。但披上官皮就还是大周臣子,一码归一码,杀官害民、祸害良善……阖该依律处置,别妄想逃脱罪责,一笔勾销!”

  那将士领命将去,回头又犹豫道:“还有一事,季相从沂州回来了,想求见殿下。”

  “老丞相这些日子行踪如何?”

  在淮南王示意下,顾满用牛皮纸包了一个羊肉包并一只烧鸡给他,士兵推辞不得,诚惶诚恐接下了,低头道:“按王令示下,只要不与南朝联络,相爷行进无阻。四方消息也会有校事府斟酌汇总后誊抄给他送去一份。”

  “相爷开始只收下不说什么,后来会主动问些消息,随即动身去京师周边各路府衙探察。偶尔也会参谋各州政事,颇提了些中肯的建议……”

  萧佑銮目光洞然,了然笑道:“既如此,时机便到了。今晚请相爷来府,孤见见他。”

  荆湖南路,茫茫黑甲陈列于首府城外百里,驻营安扎。便如这黑夜中也显眼阴沉的乌云一般,压在满城叛军心头。

  下人领着一身黑色斗篷的人进了内室,严迥坐在主案前不辨喜怒。下人垂首行礼退下,堂下人放下兜帽,“伯父。”

  “你伤好了?”

  “好差不多了。”青年人摸了摸脸上狰狞的刀疤,“您叫我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严迥身穿甲胄,手按在身前书信上,抬头看他。

  “朗儿,在你看来,伯父待你如何?”

  一场死里逃生,直叫青年脱去了先前的轻狂浮躁,变得稳重起来。

  “若没有伯父的筹谋和暗中相护,先前押送粮草时我就死在淮南恶贼手里了。若没有伯父力排众议的提拔与看重,别说丢失粮草,只先前郭庶的计划,便足以叫我万劫不复……伯父对我有大恩,淮朗今生无以为报!”

  “不,你能报。”

  严迥看向侄子,“朗儿,伯父病急乱投医,走了一步昏棋。”

  “淮南势大,义军不敌,但我好不容易打下这片基业,怎甘心拱手让人?眼见三方鼎力之势将破,淮南平了西境接下来就是南边朝廷。我料想南朝必定心急如焚,就将降表递去了南边旧都……”

  严淮朗不解道:“伯父此计甚妙,南朝不是已经受了降表下诏叱责淮南吗?叫淮南与朝廷先对上,我们左右逢源退居其后,任由他两方争斗,岂不渔翁得利?”

  严迥站起身,严淮朗这才发现慈公将军不仅身穿甲胄,腰间还佩剑。他这身装扮已好多日了,就是防着淮南大军攻城,就可随时亲自上阵督战。

  走到堂下,严迥颓叹道:“这不过是理想情况罢了。淮南王仁和宽善之名传遍天下,我本指望她好名、爱惜羽毛,没想真惹她动怒……”

  “是我失策没有顾虑周全,左右逢源也要有旗鼓相当的实力,我被权欲迷了眼,义军如今是要在淮南王手下求活图存,怎能再使伎俩惹恼她?”

  “淮南如今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若是三日内不开城归降,便再不纳降,要血洗全城,我数万将士,一个都不许活……”

  严淮朗唬了一跳,“她,她就不怕被人扣上酷烈的骂名?”

  严迥苦笑道:“古往今来,但凡人主者,哪有真正慈悲的。你想想如今局势,她造势已成,仁义之名大成,此时张贴此令昭告天下,反倒是补足了霸道之名。

  历来王道,仁与霸缺一不可,你且瞧着,此令一出,百姓只有畏惧崇敬的,谁会因此而诽谤她酷烈?只怕皆要骂我等不识好歹,逼得贤王动怒……”

  “那……那怎么办?”

  他拍拍侄子的肩膀,慈爱道:“为今之计,便只能叫你救我了。”

  “你先前在淮南就留了一个做事不择手段的印象,后来到我麾下,献计也多酷烈阴诡……朗儿,伯父与你不同,我名号为慈公,向来在诸人心目中就是慈和大度之人,此番失察耍了诡计,若是传出去,就算降了淮南王,散尽兵马做回普通百姓,日后只怕也叫淮南暗巡盯着,处处束手束脚落不得好……”

  严淮朗听着听着心中警铃大作,汗毛倒竖,刚要退后,腰腹便剧痛,被人从身后捅了一刀。

  刀尖抽出,他痛苦倒地,捂住腰间,挣扎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嫡亲大伯。

  只见对面那人面容仍是那般和善亲切,看着他身后持刀的汉子点头道:“你亲手把他人头带去城外,交给淮南军师郭庶先生,说降表递给南朝非我本意,是少将军擅自做主……

  此番送上此子人头,代表了本将军态度,严迥心慕淮南已久,愿投入王驾治下做一小民,只盼淮南王慈悲应允……”

  严淮朗脸贴到冰凉地砖上,竟隐约又想起此生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

  少年袖中藏刃,从背后偷袭杀了那豪爽助他的游侠儿,那汉子温热的尸首被他冷酷无情地推进船舱里……

  他意识模糊,苦笑喟叹一声,颈间刺痛。

  报应啊。

  作者有话说:

  啊,存稿箱忘了定时,不是整点,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