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淮南王正待起身,怀里一团就蹭过来把她压住。

  “你歇一会儿,我起身去外面看看。”

  阿狸闭着眼睛缠住她, 脸埋进她怀里, 将醒未醒的,声音带有喑哑的鼻音。

  “天都未亮呢, 再睡会儿, ”女孩把头蹭到她颈侧,“我听半夏姐姐说了, 按律官员大婚都可有五日假,你便连三日都不予我嘛?”

  萧佑銮笑着抬手把她拥住, “先前与你说好的,自然不会反悔。”

  “这三日我抛下杂务,就与你在丰州赏平原夏景,朝霞落日,随后送走岳父他们再去京城, ”她手抚怀中人背脊,“我只是起身去看看外间情况,习惯晨起了, 总不好赖床太久。”

  “不嘛!”阿狸缠着她左右打滚,毯子边角被滚到身下压着, 二人身体相嵌紧紧贴合, 裹在毯子里动弹不得。

  萧佑銮哭笑不得, 无奈地由着她歪缠, 只在脑内过了一遍将行之事。

  西境主力已被击溃, 剩下的只交由大军碾过去就行, 接任抚民的官员也都在京城待命, 随时便可动身接手,诸般事项有条不紊推进。

  大婚及收尾之事也有礼官制订条例,半夏居中调度做主。照着规矩来,就算劳动民力,之后也能补上,不会激起百姓怨愤。

  再便是南边朝廷了。

  儒门士人大半跟了过去,若是行雷霆手段举旗压服、强行收复,文人喉舌如刀剑,武力镇压只怕后患无穷。

  历来腐儒酸生最是固执,顽固守旧,虽掀不起什么大浪,但真动手开了杀戒,难免留下一个酷烈的名声,得不偿失。

  若是师出有名、或在那父子之间推一把就好了……

  这些事情不是朝夕之事,她大略拟了框架,又想起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昨晚阿环与我提了下她孩儿的事情,但语焉不详,你是不是与她说了什么?”

  女孩清醒后一直在毯子里黏着她乱动,闻听此言肉眼可见地心虚起来,眼神飘忽,老老实实窝着不动了。

  “也没说什么,就是那个孩子的处置,我与她商量了一下……”

  明明与她无关,这俩人能商量什么。季环不说,摆明了是王妃的主意,就等着她亲口跟王驾讲呢。

  “与我有关?”

  迟早都要说的,小王妃头钻出来枕在她旁边,慢吞吞道:“之前郭先生不是跑来跟我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嘛,大意就是子嗣不定人心不稳那一套,你也与我说了,寅春姐姐在淮南留意,但善堂里暂时没有她满意的人选。”

  “我也想过了,被送入善堂的孩子,大多命苦,先不说亲长还在不在,单是看个人状况,要么身有残缺宿疾,要么就是家贫饥瘦、麻木胆怯。若想看出根底秉性,总得先养养再说……可这么等下去,等身体养好的时候这些孩子大多都已经记事知事,不是白纸一张了。”

  “寅春姐姐他们想要的,是能干干净净打上王府烙印、清白又健康的孩子,如此一来,便最好是父母亲族不详、无后顾之忧的初生婴孩。”

  这么一来,只体健无病这项,都得去掉大多数平民弃子,需得多往士族贵门中去寻。

  可世家姻亲勾连、血缘错综复杂,谁都不知道高门弃儿日后会不会蹦出一大堆亲属。血脉这东西最是说不清,有人嗤之以鼻,就有人笃信亲近。万一选个孩子一切都好,日后有亲族找来,她认还是不认?

  “……单是这些考虑,寅春姐姐都要斟酌细思,自然是怎么挑都不满意。”

  阿狸贴近靠在萧佑銮颈侧,手攀上她的肩。

  “现在季环姐姐意外有了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得与陈家一辈子绑定在一起,她也不愿意。你也说过,季环姐姐生性洒脱不羁,因着身体缘故不得不要这个孩子,日后生下了,母子之间只怕还有得磨,既然如此,这个孩子何不交由我们养?”

  “季环姐姐本想打掉孩子,所以瞒得死,知情人几乎没有,你们又是好友,知根知底的,我们抚养孩子她也放心。

  如今局势分明,天下人多在观望,我俩成婚我心中自是高兴欢喜的,可是这样一来,王嗣一事更是会被南朝拿来攻讦……”

  见萧佑銮面色不虞,女孩右手下滑抱住她。

  “我只是跟季环姐姐提了提,她就一口答应了,现在只看你点不点头。

  我知道你不想夺人子嗣,可现在非常时期,继承人可慢慢遴选,日后再议,但对上南朝之前,王驾膝下必要先有一个孩儿安麾下臣民之心。”

  说着女孩翻到她身上,双臂搂住王驾的脖子,粘乎乎地在她脸上乱蹭乱亲。

  “我就是提个建议嘛,你要是觉得不好,不答应也不许沉着脸生气,我害怕……”

  这哪是害怕她怪罪的样子,分明是在耍赖撒娇。

  萧佑銮被她亲得没了脾气,把人按住不叫动,女孩最后还在她唇上贴了一下才老实下来。

  “我不生气,只是你不该瞒着我就去与阿环说这些,这般考虑还是欠妥。”

  “照你这么说,我淮南大可以背地里派暗巡悄悄去寻些艰难度日的临盆妇人,给她家里金银珠宝,又锦衣玉食好好养着。别说是普通百姓,乱世里落难的世家愿意的只怕也大有人在。

  可你忘了还有一层人伦天性。”

  “造物让女子怀孕生子,既是一种恩赐也是一道牵绊。多少妇人本可以脱离苦海,却因为慈母天性,为了孩子甘愿节衣缩食受婆家打骂磋磨,这是圣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只能归功于造化诸天的安排。”

  “这个孩子是给阿环带来麻烦,她现在厌烦不想要,焉知孩子出世后不会心生怜爱不舍?届时她心有芥蒂想反悔,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萧佑銮手抚上怀中人光洁的背脊,知道她这时候是在细思,阿狸乖乖趴伏在她身前,不出言打断心上人的思索。

  “不过依你所想,若能成倒也不错……我改日去与阿环好好商量,且做两手打算。待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儿,且她那时还愿意,便斩断这孩子与旁人的所有联系,抱到我们膝下养着,总不会亏欠了这孩子。”

  “若是男孩儿呢?”

  “那就不管了,她要是喜欢就自己养,不喜欢交给季相夫妇或是丢给南边陈家。男子天然地位超然,若是第一个养在我膝下,不论以后我收养满意的王嗣是谁,谁都争不过他。”

  萧佑銮叹道:“我若能成事,继任者必定也得是女子。若能承袭三代,以后世道定论,女子与男儿能平等了,嗣君是男是女也就无所谓了。”

  说到这儿,她拍拍赖在怀里不起来的懒猫儿王妃。

  “把衣衫穿上,该起了。”

  阿狸在她怀里挪了一下又不动了,嘴里碎碎,又似撒娇又似故意地胡言乱语:“哼!假正经,现在知道叫人家穿衣服,你自己衣裳穿得好好的,夜里怎不替我也穿上?

  肯定是想着方便占便宜。现在便宜占够了就叫人家自己起,脱的时候怎不见你叫人家自己脱?喜新厌旧,才一晚就成糟糠之妻了……”

  “……”

  也不知道是谁夜里睡得乱滚,清洁的时候就不老实,死死抱着她不松手。淮南王倒是想帮王妃把衣服穿上来着,那也得人听话才行啊。

  白焰睡觉都比她安分。

  萧佑銮叹口气,老老实实拿过衣服伺候笑嘻嘻的王妃穿上,换来好几枚香吻,倒也不亏……

  闺房之乐,闲话少提。

  草原河汛将至,巴绰尔等一众北地首领也不再多待,皆要赶着回去迁徙部族。

  于是在大婚后没几日,众部落便陆续告辞,由公主和驸马亲自相送,一个个乐呵呵地拖着好几大车中原特产礼物回去了。

  巴绰尔是最后走的,他身形壮硕浑似一头威猛的大熊,莽汉子说不出中原官员口中那等煽情的好听话,只当着女婿的面安慰扑到怀里不舍的女儿。

  “没事儿,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现在商路通了往来书信也方便。中土生活是舒服,但也比不过咱们草原自在,要是你在这儿过得不好,只管寄信给家里,阿爸亲自带着族人来接你!”

  这是在警告自己了。

  淮南王笑着上前道:“岳父只管放心,现在中土还有些乱,等天下稳了,日后我经常遣人接您、哲赛及各位叔伯兄弟来中原做客,虽不敢打包票,但淮南永远是欢迎草原兄弟的。”

  巴绰尔看了看她,认真道:“即便是我们莽直的北边人也看出来了,你所图非小……能顶着压力娶了阿穆沁,足以见你真心。你不像你爹和哥哥一样是混账东西,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北地跟中原打了几十年交道,中土这几任皇帝的秉性他门儿清,再加上不知从哪儿又打探了女婿跟她那皇族家庭的关系,情况都摸清楚了。

  纳蒙可汗表情嗤之以鼻,显见对那死去的亲家公颇为鄙夷看不上。

  他翻身上马摆摆手。

  “以后有需要的只管开口送信,中原是锦绣之地,但思想陈腐的老古董也多,别人欺负到头上了别再忍着一味逞强!人手不够打不过了跟家里说,草原凑一凑,二十来万人马还是能凑出来的……”

  谢过岳丈好意,又跟依依不舍的哲赛小舅子约定好,等中原平稳下来再接他来玩,淮南王搂着王妃的肩膀站在高处,看着巴绰尔一声呼哨,千余草原儿女响应怪叫。

  马蹄踏踏,尘土飞舞,伴随着夏日的鸟叫蝉鸣,留在平原上的最后一支部落也拔营离去了。

  “我们是不是也要回去了?”阿狸仰头看着身边的人,明媚笑道:“你说过的,要带我去京城四处走走,赏阅美景、尝遍地道佳肴的。”

  淮南王牵着妻子的手并肩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笑道:“你倒是记得清楚,日子长着,我们长相厮守,还怕以后没有机会?”

  却见王妃摇摇头,挽住她的手臂晃晃,面上表情一本正经,绿眸里却满是绵绵的情意。

  “才不呢,就是要趁着刚刚大婚,叫你这些日子多陪我在京城四处逛逛,见一见你长大的地方。

  如若不然,等到你忙起来又没有头,再想清闲就要到天下大定了,那时候……”

  她绕到淮南王身前站定,手背到后头歪着脑袋看她,俏皮地踮一踮脚。

  “陛下,您可还能再陪臣妾去市井,如寻常夫妻一般闲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