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言没有多大的把握,只能先把事情安排得事无巨细后才肯放风弦回去。

  风弦坐在那间没有半点阳光透进的房间里,不知今夕何夕。

  “我帮你把人间客带来了。”柳言拿出身后的人间客。

  风弦抬眼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姜毓还好吗?”

  “还活着。”柳言将人间客放在她面前,“你不好奇我这一趟有没有碰见柳珹?”

  “不好奇。”风弦一口回绝。

  她不知道柳言到底为什么会将自己藏在这里,自己明明说过这一切的事情与她再无瓜葛。

  明明计划周全,自己回去能回击柳珹重重一拳。

  “你大可不必为我做这些。”风弦看着眼前依旧光彩夺目的人间客,那掐金丝描绘的祥云低调奢华。

  柳言执着,“我定要保你平安。”

  “之前远离你不与你相认,是因为你伤了我师尊。”风弦缓缓道出真相,“你明里暗里也帮了我些忙,我不想再与你计较那么多。”

  言下之意,风弦是想让柳言别再插手此事,往事自己可以不再追究。

  柳言有些不甘,但反观来时走过的路,才发现自己与风弦早就渐行渐远了……

  “那你送我的羌笛呢?为什么送这个,不就是寓意琴笛曲意相通,皆是中空响奏之意吗?”柳言拿出摔缺一角的羌笛,和上面系着的玉坠子,“你还用玉坠子给我买药,在苍梧山一个月的尽心尽力,相伴之交,枫林竹亭的书信往来……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句不想计较就过去了吗?”

  风弦从未给过她什么承诺,这羌笛更是见都没见过,若不是伯琴在信中提起,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羌笛的事。

  “你们大梁的一句诗文,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风弦抬手,在人间客上弹音一下。

  嘹亮空灵的琴音回荡在房间内,也震荡在柳言心中。

  何须怨杨柳?本就是春风不度罢了。

  风弦没有想要弹下去的意思,这一切不过是惘然误会,也不知到底为何柳言会这样失魂落魄。

  本来两人都是两不相欠的,却偏偏表现得很受伤。

  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风弦想不明白,也不想再想下去,她只想快些回去,找姜毓,回家。

  “我会送你回去的,两日之后,镜月阁会办好一切,柳珹不会在莘澄回来之前动你一根头发。”

  柳言本想在风弦面前毅然决然地丢掉随身带着的羌笛。

  可最终还是带着四年坚持下来的希望,和破碎的心出了门。

  风弦闭上眼,按住发慌跳动的心。

  日日闷在这不见天日的屋内,好像感觉身子又开始反复无常地生起病来了……

  ——

  两日后,九月急雨。

  柳言拿出一个雕刻着一支削瘦柳叶枝条的玉雕串在红绳上。

  “还你为我买药当玉坠之事的恩情。”柳言将小小的玉雕递给她。

  风弦背着人间客,站在宫门前有些恍惚。

  没想到出来还是没见到太阳。

  柳言忐忑地看着她冷淡的模样,万一她连这个都不肯接受呢……

  “谢谢。”

  风弦迟钝地接过,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不过雨中隐隐有桂花的香气传来,刚入秋这雨下得这样大,真是反常。

  “往后若是遇见危险,来镜月阁出示玉雕,可差遣所有人。”柳言将玉雕放在她手心。

  风弦收好玉雕,一刻不停地往揽月阁走去。

  她感觉有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在心头。

  “阁主,回吧?”万里倾站在柳言身后为她撑伞,“您别担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柳言摇摇头,看着风弦单薄清冷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风弦她永远都不会学乖的。”

  “姜毓……”万里倾顿了顿,“圣君那边的意思是必死无疑。”

  “没办法。”柳言转头,“父君下手太快,我赶去也是再无回天之力了。”

  万里倾赶忙跟上。

  ——

  风弦回到揽月阁,却发现周围安静得可怕。

  空无一人的揽月阁,连映月都不见踪迹。

  她将背后的人间客放在原位,试探地叫了一声,“姜毓……”

  没有得到回应。

  空荡荡的大厅她的声响被无限放大,空灵的回音击打着她的脑海,不详的预感更强烈了。

  “姜毓!”风弦站在床榻边,浓重的异香还在揽月阁的各个角落,却不见姜毓的身影!

  去质子殿!

  风弦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对,姜毓没准会在那里。

  她找出角落的油纸伞,不顾越下越大的雨滴,埋头冲进雨幕。

  刚走入宫道,就见柳絮哭着和柳霄走进东宫主殿。

  风弦正好与她们碰上。

  柳霄见状赶忙挡在柳絮身前,“少傅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病就治好了?”

  柳絮哭着推开柳霄,扎进风弦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出的话让风弦脑中一懵。

  “风弦,姜毓她在圣君那里,听母上说圣君准备要处死姜毓,这可怎么办啊——”

  柳霄抿起唇,其实母上早就厌倦了姜毓,这次处死也是她一手纵容的,怕是告诉风弦也无济于事。

  风弦心中突然,“她去了多久了?”

  柳絮哭着说着,“从你走后便被遣去了,都过了五日有余了……”

  五日,这么久了。

  风弦刚想将她暂时安置在揽月阁,先去找曲娆去圣君宫中探听情况,就见怜谷带着一群人走来。

  “殿下已经回来了。”怜谷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有对身边的宫人道,“怎得让二皇女殿下哭得这样伤心!还不赶紧扶她进去!”

  宫人将柳絮从风弦怀里拉出,搀扶进东宫主殿。

  风弦嗅见雨中有淡淡的异香和血腥味参杂在一起。

  柳霄看向怜谷,“怜谷,母上派你把姜毓送回来吗?”

  她好像看见怜谷身后的宫人手上好像推着一个板车。

  怜谷恭敬地朝她行礼,“是呢太女殿下,陛下说了,定要在殿下回来之前送到,结果还是奴晚了一步。”

  她看向风弦,颇有些耀武扬威的样子,“还望殿下莫要见怪。”

  “姜毓在哪?”风弦扫了她身后的宫人一眼,并未看见姜毓的身影。

  怜谷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

  她身后的宫人将身后的板车快速推到揽月阁中,在空旷的庭院里侧倒出一块破布似的东西。

  风弦心中已有答案,眼前一黑差点踉跄跌倒。

  那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正是姜毓。

  她已成了不会呼吸的冰冷的尸体。

  在自己面前。

  风弦上前抱起姜毓,她身上的异香还是淡淡地围绕在周围,像是徒劳地期盼留下些什么。

  “哦对了,姜毓死前还说想要见见你,却得知你在外未归,硬是吞了毒酒撑了四日。”怜谷带着冰冷的笑意补充道,“那四日日夜承受钻心剜骨之疼,真亏她熬得住,啧啧可惜……”

  “也不愧是巫蛊之源。”怜谷说着就转身向柳霄告辞,先走一步。

  风弦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她怀里已经没有温度的姜毓身上还未痊愈的伤口混着雨水晕染在衣服上,她手中紧紧攥着什么。

  风弦感觉天地间的一切都化作虚无。

  巨大的悲伤一下子席卷而来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自己明明答应了姜毓要带她走出大梁回苍梧山看看的。

  怎么,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是怪自己……怪自己来得太晚了吗……

  雨在下,一刻不停地下。

  姜毓身上的伤口被雨水化开,也染上了风弦素白的衣物。

  柳霄命怀玉取来伞,撑着纸伞走到风弦身边,“人死不得复生,节哀。”

  风弦眼神空洞,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一般,嘴中喃喃地说着什么。

  柳霄凑过去听——

  “她只有十二岁……她只有十二岁……”

  柳霄垂下眼眸,心里也跟着发酸。

  风弦之前提到过,如意死时也是十二岁。

  风弦不许任何人抢走怀里的姜毓,抱着她的尸身不肯撒手,不断地抚着姜毓惨白的小脸。

  会想起之前还因为她一点小请求斥责她不懂事,这点愧疚在此时被放大无数倍。

  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答应她!

  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早点回来,回到她身边!

  “你不是说你父君最喜欢鹤望兰吗?现下该是开花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风弦话中带着浓重的苦音,抱起姜毓的身子往质子殿走。

  柳霄刚想命怀玉遣人帮她撑伞,便听她冷冷道,“你不必跟着。”

  柳霄自知劝不回风弦,听到身后东宫主殿传来柳絮断断续续的哭声,只得先回去稳住柳絮。

  不知是不是在雨中前行的缘故,风弦走在宫道上,像是走不到尽头。

  天色渐晚,靠近冷宫的宫道并不设灯。

  这段没有光的路,风弦只能自己走。

  “到了。”风弦跨过破败的门槛,质子殿已杂草满地。

  她从质子殿找来只剩下一点的蜡烛点在亭廊上,可不过须臾又被风雨吹灭。

  “算了,这烛灯点着烟也呛人,你之前是最不喜的。”

  风弦扯下衣角稍微干净些的布料,上面浸满了雨水,她将姜毓身上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擦干净。

  她冷静地做着这一切。

  擦到手臂,她看见了姜毓手中攥着的到底是什么。

  是自己专门托人打的金钗。

  脑中又不可抑制地想到自己准备的简陋的金钗之礼。

  姜毓还高兴地抱着自己哭了。

  风弦颤抖地拿起金钗,又崩溃地流下泪来。

  花园里的鹤望兰沾着雨开得更艳了,紫红的萼片托着花瓣,像是即将腾飞的彩鹤。

  风弦将姜毓安置在质子殿飘摇的亭廊下,自己在她曾经细心栽培的花园中挖土。

  人已死,总要让她入土为安。

  风弦毫不怜惜自己弹琴的手,就算坚硬的石块划破指尖,肮脏的泥土钻入伤口也不顾。

  都说十指连心,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机械地重复这个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起来,天上也能逐渐瞧见几颗零散的星。

  风弦跪坐在挖出来的坑里,看着一边鲜艳蓬勃的鹤望兰和面容青白的姜毓。

  她把姜毓放在土坑里。

  姜毓小小的身影逐渐与四年前躺在棺椁里如意的身影相重合。

  不行,不能让姜毓一个人孤独地躺在这里。

  风弦看着姜毓清秀的脸庞,转身将质子殿内未点燃的蜡烛取出来。

  天色将晓,冷宫旁的质子殿火光冲天,年久失修的质子殿内,朽木残布烧得极快。

  等众人察觉并要来扑火时,就只见风弦一人坐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中。

  质子殿前只留下一块微微突起的小土包和只剩下枝节的鹤望兰。

  风弦用血肉模糊的双手捧着灰扑扑的荷包。

  “姜毓,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