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雁城春归【完结番外】>第82章 破阵曲(十三)

  一场宴会,宾主尽欢。

  时辰已至,大魏使臣一一向承平侯拱手道别,轮到王长吏,他借着月色的掩盖,在落手时悄悄将一方卷着的绢信塞进刘元乔的袖中。

  “如此,臣等便先行一步,”卢长史侧着身子稍稍遮挡了刘遂的动作,“王汗奉出平州的心意,臣必会如实上奏陛下,请王汗静候佳音。”

  燕祁颔首,“恕不远送。”

  魏使翻身上马,马蹄声远去。

  刘元乔疲惫地朝燕祁告辞,“王汗安寝,吾先告退。”

  不待燕祁开口,她就自顾自地回了营帐。

  燕祁盯着刘元乔的背影看了会儿,问巴彦,“锡善那边可有消息了?”

  “暂无。”

  燕祁冷哼,“垂死挣扎。”

  巴彦选择闭嘴。

  回到侧帐之中,刘元乔慢条斯理地解下披风洗漱,而后换上寝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不能怪她疑心重,实在是刘遂的行为过于冒险,当着燕祁的面就敢给她传递东西,万一被发现了……

  所以她只能先演一回无事发生。

  外头静悄悄的,燕祁似乎并未派人前来暗中监视。

  刘元乔吹灭了灯火,走到帷幕旁,将帷幕打开一条缝隙,借着透进来的为数不多的银色月光,她看清了绢信上的字。

  是刘遂的字迹。前太傅曾以一手方正的篆书名动天下,刘遂的一手好字又是前太傅手把手教的,一般人写不出这份遒劲,所以刘元乔敢肯定,这是刘遂亲手写的。

  信上只有六个字:“人已至,待归位。”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更没有起承转合,没头没尾的六个字令刘元乔费解。

  “人已至,待归位。”刘元乔一边往床榻走去,一边在心里默念这六个字,倏地,她明白了什么,顿时心跳如雷。

  刘元乔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棉被中,将自己从头盖到脚,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乱如鼓点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明显。

  不行!

  刘元乔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地上。

  地上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一层毛裘,赤脚踩上去,像踩进了一团棉花中,一点也不冷。

  可是刘元乔的背上因为刘遂送来的六个字惊出一片冷汗。

  她三步并做两步跌跌撞撞,摸索着寻到案几前,不顾杯中的水是凉的,拿起它就往口中灌,渴望以此来平复自己的心跳。

  数九寒天里,半杯冰冷透骨的水下腹,刘元乔冷不丁抖了抖。

  一连串的动作将早已熟睡的八两惊醒,“嗷呜~”八两睁开绿光幽幽的双眸,准确地走到刘元乔身边,朝她怀里拱了拱。

  刘元乔一只手搭在八两的后脖颈上,轻轻说道,“嘘!别出声!”

  稍稍平复了心跳,眼睛也逐渐开始适应黑暗,刘元乔展开被掌心的冷汗沾湿的绢信,确认了一便上面的字迹。

  确为“人已至,待归位”。

  短短六个字,暴露了太多的东西。

  刘遂知晓了她替嫁之事,这是在白日的宴会上她就有所怀疑的,此刻得到了证实,她反而没那么慌了。

  令她心惊的,是这绢信中透露的另一个信息:她阿兄刘元嘉来了,且就在附近,正等待时机与她换回身份。

  从荥阳至图勒何止千里,刘元嘉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帮手?他怎么来的?究竟还有多少人知晓她替嫁的事?

  除此以外,刘元乔想到另一件事。

  绢信既由刘遂送来,那便意味着刘遂入了局,无论他对此事参与了多少,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刘遂他必然逃脱不了。

  刘元乔对长安的局势知道的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刘遂这个太子本就当得危机四伏,如今汤相又致仕还乡,恐怕他更是举步维艰。

  对刘遂而言,最聪明的做法便是当做不知道,不参与,可他偏偏替刘元嘉送了信。

  刘元乔暗叹一声,刘遂上了他们荥阳王府的船,倘若她那位皇伯父知道了,只这一件事,便可立时废了他。她这位阿兄并不是傻的,那便只能是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了,这一点同她皇伯父一点也不相似。

  她皇兄摊上那么个父皇是倒了大霉,而她和刘元嘉能得着这么一位皇兄,算万幸了吧。

  刘元乔摸到床榻边,从棉被中取出一只脚炉,打开脚炉将绢信塞了进去。

  碳光映红了刘元乔的脸,她看着绢信上的字迹一点一点化为灰烬,心像是被烧穿成了两瓣,一边一个立场。

  左半边的心告诉她,“为了大局,你理应换回来”,右半边的心又阴测测地问她,“你甘心吗?”

  换回来,各归各位,燕祁就永远不会知道,披着一身嫁衣,跋山涉水前来嫁他的是刘元乔,不是刘元嘉。

  怀中的八两已经被困倦催使着阖上了绿眸,刘元乔伏在榻边,轻声问道,“八两,你愿意同吾回大魏吗?”

  回答她的只有暗夜中均匀的呼吸声。

  “哎……”

  一声叹息在寂寥的营帐中划过。

  春芜在前来雪沁原的路上出了点意外。

  其实并不能算是意外。依照燕祁的命令,前往王庭的士兵接到人后,立刻兵分两路,一路正常护送左谷罕,另一路轻车从简、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带着春芜前往雪沁原大营。

  这么一个跑法,连经年征战的士兵都受不住,跟遑论春芜这样的闺中女郎。

  于是春芜进入康城稍作休整后,一病不起。

  护送的人没法子,再这么赶路人还没到雪沁原恐怕就没了,他们只能先派一人去给王汗送信,征求王汗的意见,看能不能让人在康城修养一段时日。

  巴彦接到消息后,在主帐外足足犹豫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将信送进了帐。

  “病了?”燕祁满目怀疑,“本王不是下令随行带一个医师吗?有医师的照料,怎么会一入康城就病倒了?”

  “不是北图勒暗中做了什么,”巴彦急忙否认,“北图勒被王汗您打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对君侯的婢女下手,的的确确是因为路上太急,春芜姑娘这才水土不服的。”

  “哦……”燕祁安静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那就传令康城城主,让春芜好好修养吧,等好全了再启程。”

  “是,谢王汗体谅,臣这便去传令。”巴彦跑得快,燕祁想问的问题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人就不见了影子。

  “跑得挺快啊……”燕祁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

  好的还在后头。

  第二日一大早,巴彦就给燕祁送来了北图勒锡善王议和的国书。依照国书所写,锡善请求与腊月初四在聊坝原与燕祁相见议和。

  燕祁用假死之计转移北图勒五王汗的注意力,实则暗中排兵布阵,在雪后初晴的第一日出兵,先后将自立的西王汗与南王汗斩于旗下,夺了两王的封地,并将战线推至聊坝原,以聊坝原为界,北图勒西南疆土尽归燕祁之手。

  聊坝原东北百里之外,就是北图勒的王庭所在,皓城。

  锡善从仓城仓皇出逃,损失了六成的部下才堪堪捡回一条命,逃回皓城,回到皓城后,原先自立的北王汗与东王汗先后提出与锡善合作,共抗燕祁,可锡善被燕祁吓破了胆,只图苟延残喘,哪里敢再对燕祁出兵,张惶之下,向燕祁递交了议和书。

  如今锡善不比当年,手下所辖之境只有皓城、翼城及附近百里之地,区区百里地,燕祁还不放在眼里,只是锡善的手中有她想要的,所以这一次议和,她得去。

  然而时间紧迫,距离腊月初四不足十日,从雪沁原到聊坝原有一段距离,最迟后日就得出发。

  燕祁负手站在主帐前,看着侧帐的目光中透露了些许无奈,北图勒正在焦头烂额,她也不遑多让。

  刘元乔抱膝在榻上坐了一夜,连天是几时亮得也不知。

  犹豫两难了一夜,她在心中暗暗唾弃了自己一顿,然后无比艰难地做了决定。

  刘元乔撑着发麻的双腿起身,打算主动去寻燕祁一趟。

  既然决定了要同刘元嘉将身份换回来,她便不能继续待在大营,待在燕祁眼皮底下,这样很容易会被发现。

  她想过了,就同燕祁说,她是从守谷的士兵那里听说他受伤了,这才逃出来的,既然他已经无事,那么自己还是回王庭吧。

  从雪沁原到雁城路途遥远,燕祁不在,她就能找到机会,同刘元嘉换回来。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承平侯是承平侯,莱阳公主是莱阳公主。

  就这样吧。

  刘元乔披上外衫,束好额发,整理仪容,郑重其事地往营帐外走,可是,有人先她一步掀开了帷幕。

  是燕祁。

  燕祁在营帐外等了许久,一刻一刻算着时辰,等听到营帐内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才敢掀开帷幕。

  “王汗?”刘元乔倍感意外,燕祁一大早就来寻她是做什么?转念一想,便理解了。

  大约燕祁也觉得她在军中多有不便,所以才想来寻她同她商议离开之事。

  也好,省得她绞尽脑汁地想说辞。

  刘元乔后退一步,容燕祁入帐。

  “王汗可是有事?”刘元乔问。

  燕祁平生最不擅长做的事有三,其一,解释;其二,道歉;其三,哄人。

  她今日,便要做第一件不擅长的事,或许也会涉及到第二件,乃至第三件。

  正是因为不擅长,所以她压根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方才在营帐外打了无数遍腹稿,此时此刻一张口依然还是磕磕巴巴。

  “锡善向本王递交了议和的国书。”

  刘元乔听不明白,静静地等待燕祁的下一句。

  “他,邀本王前往聊坝原就议和之事面谈。”

  刘元乔不置一词。

  “聊坝原君侯听过吗?如今我们同北图勒的战线已经推至聊坝原,这聊坝原西南大大片疆域都是我南图勒的了。”

  刘元乔皱了皱眉,燕祁他到底想说什么?

  燕祁时刻紧盯刘元乔神色的变化,刘元乔一皱眉,燕祁心中竟然有些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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